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游动的云翳。风刮起地上散落的叶,送向路边光秃秃的树,那树却纹丝不动,视而不见,挺起那逞强的枝干,独自立在这日落的寒风中,坚毅而寂寞。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里,周围尽是泥色,一切都很熟悉。可是我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了呢?刚刚不是在温暖的房内烤炉火吗,怎么出来了?我看向外屋,奶奶正坐在石凳子上,朝我笑着。是奶奶叫我出来的,天快黑了,我应该把鸡鸭们赶进屋里了,这是我每日的任务。
自记事以来,陪我最长久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鸡鸭。小时候看它们打群架,等打到劲头,就参与进去,结果总是会被个头最大的公鸡撵着跑到山上去。可是今日似乎有点儿不同,院里看不见一只鸡。我正纳闷,就听见奶奶对我说:“你爸爸买了四十只鸡,你要数仔细了。”
四十只,那么多?然而此刻我连根羽毛都看不到,鸡在哪儿?地上放着一双鞋,黑灰色渐变,斜边起了一圈毛——那是奶奶常穿的一双布鞋啊,怎么会放这儿?奶奶忘记收了?
我正要去把它们捡起来,奶奶突然叫住了我;“别捡!就放那里!”
我吓了一跳,有点儿慕。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说:“鞋子放在鸡笼上,不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没听你说过啊!”我本不相信这些“迷信”,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心里竟生出一丝不安来。
“听刘大娘说的。小心点儿总是好的。”奶奶说话异常神秘,我看不清她的脸。
家里房子靠山而建,爷爷年轻时修的。爷爷还在时经常说起一家人怎么从以前的老房子里搬出来,说得一脸豪气。当年的老房子,我也还有印象,三四岁时奶奶经常带我去那边挖野菜,我总是弄得满身泥土,玩得很开心。那边离现在的房子并不远,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那个老房子总给我一种幽森的感觉,可能是太偏僻晦暗的缘故,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
可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我像被磁石吸住一般,不由自主地向那走去,眼里看不见别的东西,大脑一片混沌,只感觉灰暗的天空朝我扑过来。我慌乱起来,想抓住路旁的树,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怕极了,脑子里不断回想着今天的事。今天是怎么了?头好痛。我还要找鸡呢,天马上就要黑了。终于抓住了一棵树,灵魂出窍般地虚脱。
“停下!停下!快回来!——”身后是奶奶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恐惧塞满了心头,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奶奶,浑身颤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慌乱之中我瞥了一眼关鸡鸭的内屋,那里居然有一群鸡,恭恭敬敬地坐在地上。没错,是坐!昂首挺胸,鸡冠子竖得老高,精神抖擞地凝望着前方,而且,它们都整齐地排成两排,就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我只当这群鸡疯了,我也疯了。
奶奶依然坐在石凳上,保持那个姿势,一脸微笑。我掉进那平静慈祥的眼里去了。那种神态,完全看不出刚发出过那么声嘶力竭的呼喊。我扑向奶奶,紧紧抱住她,泪水就冲破闸门奔涌而出。我喘不过气来,就像小时候抱着奶奶哭一样。我突然明白那是一种巨大的恐惧。
奶奶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小孩子,我还是小孩子时,奶奶也是这样抱着我,时隔多年,我早已记不清那种感觉。而现在,我依恋着,享受着,再不想离开这怀抱。
奶奶,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树叶都掉光了,它明明是四季常青的;村子外面那条凶恶的狗为何耷拉着头……可是我知道这一定有原因的,它不是巧合。或许有什么东西蒙住了我的眼睛,遮住了我的耳朵,它不想让我知道。
我终于安静下来了,在奶奶怀抱里。奶奶轻轻扶起我的肩膀,她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光看到她嘴巴动,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呢?
奶奶仍然微笑着,在我记忆中她很少笑得这么平静而安详。奶奶很长时间就待在家里,做做家务,哪里也不去——跟许多老人是一样,好清净。她身体不好,一生为这个家操劳,忙忙碌碌。那个时代的劳动妇女,总是卑微而苦难的,但奶奶硬是用她那瘦弱却勤劳的双手,默默撑起这小山村人家的半边天。
受了一辈子苦的女人,品尝过各种苦辣辛酸的女人,最后的寄托,总是在后辈们身上。对于爸爸和我,她总是时刻提醒着,说教着,而我们总也孩儿似地顽皮,她也就总是绷着嘴角。后来妹妹出生了,家里热闹了,奶奶笑的次数也多了。我知道,是奶奶寂寞了。
除了过年,寒冬往往是寂寥而冷清的。有时狂风扫过一片山林打在窗上,都会觉得一阵欣喜。由于学业我回家的次数少了,有一次回去,同样听着呼呼的风声,静静地看着书。那风中夹杂着刺耳的——“咳、咳、咳”的声音,竟还在山对面荡起回声。风吹进了眼睛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漫长的冬季,奶奶就每天这样砍柴度过吗?
自责,愧疚。可懦弱如我竟没有勇气出去,哪怕只是帮她倒杯水,陪她说一句话,也是好的。然而我竟没有。
可是现在,奶奶就坐在我面前,一直笑着。我知道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呢?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向我袭来,冲击着我。我脑子混沌着,神经乱跳着,我想一口气跑出去,却没力气移动半步。
只有紧紧抓住奶奶的手,仍是那双暖暖的手,带给我稍微的安心。奶奶紧紧握住我的手,那么有力,将那涌来的恐惧一点点地消释。
我渐渐地平静了,力气恢复起来。可为什么,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越来越重呢,奶奶?
又刮起一阵风,微微地荡在我心里,找不到边。奶奶忽然张开双手抱住了我,那个拥抱,那么亲密。那是你所有的希望跟祝福吧,那是你所有年轻的回忆吧,那是你所有的早已被埋葬在心底的梦想吧……奶奶?
奶奶,那是你的一切吧?
那无情的大风就那样吹着,将我整个人从头到脚定住了,跌入无底洞般的眩晕,竟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浑浑噩噩,却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对着那空空的石凳。
奶奶!你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顾不上发抖的双腿,也顾不上太多的疑惑与猜想,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我跑到内屋,那群鸡不见了,奶奶,是它们把你带走了吗?我跑到阳台,那座老房子也不见了,奶奶,你是去那里了吗?
——我知道,什么都沒有了。
第二天醒来,恍如隔世。一张半湿的枕巾,一双冰凉的手。原来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却是如此真实!一只麻雀飞过窗前,又停下来看看,它没有一展歌喉。
我推开窗户,目之所及,是一双旧布鞋。阳光照着,散发着陈旧的味道,熟悉又陌生。我拿了干净的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包好。
——原来奶奶,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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