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喧闹,一种是时刻想往人窝里挤的喧闹,一种是时刻要博人眼球的喧闹。前一种喧闹,可以用“凑热闹”来形容;后一种喧闹,则近乎自恋,不说也罢。
同理,有两种寂寞,一种是迫不得已的寂寞,想往人前凑,但别人不理你,寂寞;一种是心安理得的寂寞,我自己要寂寞,于是乎寂寞。前一种寂寞,可说是被动的寂寞,其本质还是喧闹;后一种寂寞,可说是主动的疏离,是心想事成。
我喜欢这后一种寂寞,恰如我喜欢的陶渊明或者庄子,就是这后一种寂寞。
真正的寂寞,其實是有一种好味道的。可惜的是我们嗜辣嗜厚味,在厚味中我们的舌头早已迟钝麻木,已经辨认不出真正美妙的好味道了,正如老子所说:“五味令人口爽。”整日在喧闹场中度日的人,哪里懂得寂寞的味道为何物?
前面提到,真正好的寂寞是一种主动的疏离。这种疏离可以用庄子的一句话来概括:“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这句话很好地诠释了真正的寂寞是一种什么味道,是相忘的味道。
相忘的味道是一种什么味道?就是你沉浸在你的欢乐里,我沉浸在我的欢乐里。你的欢乐中没有我,我的欢乐中也没有你。这样的欢乐,自然不是杯盘狼藉,投桃报李,搞小圈子,裙带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样的欢乐,自然只是一种清欢。
这就是寂寞的好味道,相忘的味道。我们太害怕这种好味道了。我们太害怕被人遗忘被人挤出圈子被人摒弃了。现代生活,喧闹说到底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一种生存策略。没有这样的生存策略,好多东西你就得不到。得不到,你的老婆可能就会把你看扁,你的阳刚之气就会大打折扣。
这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陶渊明或者庄子。
按照现代人的观念,陶渊明或者庄子的人生选择未免过于自我。这一点,陶渊明自己也承认。他在写给儿子们的信中就抱歉地说,由于自己辞官归隐,让孩子们从小就遭受贫寒(“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陶渊明心中是很愧疚的,但是他又说:“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内心的矛盾和惶惑,终于不敌对寂寞清欢的热爱,于是乎,辞官归隐,也就顺理成章。
现代人很难理解陶渊明或者庄子的寂寞,觉得过于奢侈。也许吧,寂寞也是要有物质支撑的,晚上睡在潮乎乎的地下室中的“北漂”们是没有条件享受这种陶渊明或者庄子式的寂寞的。但是,换一个角度,即使我们有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我们是否能安于这种寂寞?我想也许大家还是会选择奢华和喧嚣,而对这种老掉牙的寂寞弃若敝屣。
说到底,能否享受这种寂寞,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与物质的关系,并不是很直接。陶渊明在灾荒之年有乞食的行为,庄子也穷得向监河侯借粟,但都能不改初衷,享受这种寂寞之美。我觉得给现代人的启示就是,你自然不应该活到找人讨米的程度,但是在物质生活达到一定程度,衣食无忧的时候,是否能主动选择某种疏离,让自己的灵魂从物质的躯壳中破壳而出,享受一种久违的寂寞的好味道?那就是古人说的,“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了。
在喧嚣中变得麻木的人们,真的已经很难品尝到寂寞的好味道了。这味道实在好呀,恰如暑热中一盘墨绿色的清炒苦瓜,那清清的苦涩之味让人从暑热的头昏脑涨中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股清凉之气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仿佛一个激灵,让人浑身为之颤栗。寂寞真是一种好味道,清炒苦瓜的味道,淡淡的苦,丝丝的凉,苦涩之后幽幽弥漫舌尖的回甘,诗意氤氲,余音绕梁。鲍鱼海参的张扬和喧嚣,在这一盘清炒苦瓜面前,也会羞赧得低下头去。
害怕寂寞的人,就像害怕苦瓜的苦,不敢下箸。我小时候也是从来不敢吃苦瓜的。但是,每个人都是会长大的。长大了,我们就懂得苦瓜的好处,正如长大了,我们就懂得,在喧闹的鸡尾酒和雪茄烟让我们的味觉麻木迟钝的时候,一盘寂寞端上人生的桌面,我们迟钝麻木的舌头,会瞬间打一个激灵,一个长觉醒来,满口都是清清的苦,丝丝的凉,细细的回甘,诗意氤氲,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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