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大作家王蒙回乡省亲。一干地方上的头头脑脑热火朝天地迎上去。作为一个端茶倒水的小跑堂,我壁立一侧,偷眼观望,一腔汹涌澎湃的文学情怀终于释然了:原来恁有名的大作家,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异人,而是一慈眉善目的老头。
要紧的是他比我们那胸无点墨的乡镇党委书记说话还家常,举手投足不是民间俚语就是俏皮话。如果没有轮番敬酒的那些人,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丝毫架子都不搭的老者竟然就是当今文学界的泰斗。
那个瞬间,我想起了曾读到的一个故事。一学子在未名湖畔闲逛,对面踱过一黑衣索面的老者,同行的扯扯他的衣襟,告诉他这老头就是中国国学界的国宝级人物季羡林时。这名学子简直两股战战都无法直立行走了。
名声浩大到一定境界的大家,在仰望的草根心中。难免有海市蜃楼的幻觉。可当真与这样的大家走近了,却又会骇然发现。这些天才级的人物,却比常人还要低调和内敛。而往往那些架子高高、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家伙,真正走近了,无一例外。个个都是牙尖嘴利肚皮空的酒囊饭袋。
我一朋友曾用数学定律来概括名士风范:架子和内涵总是成反比的。
我素来笃信这个朋友的怪论,是因为他交游实在广泛,普通人一生走的也就是条羊肠小道,可他却终生穿梭在各种各样的树林子中。林林总总、千姿百态的人见过了不少,唯一念念不忘的却只有那些真“名士”。
他常提起的一个人是启功。说到老人家古稀之年栖身蜗居,终日与书法为伴,基本足不出户。可当朋友去探望老人家时,却倒屣相迎蹒跚相送,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朋友慨叹:大多名士到了一定境界,与人相交,不论官位财富,只注重学识素养,实在有稚子之纯。
有人常谓这是名士们的谦逊美德。而我却发现,这样的纯净,绝非谦逊一己之功。真正的纯净不是谦逊中开出的花,而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岿然屹立在熙熙攘攘的名来利往中,散发温婉之色,宠辱不惊,风雨不动。
德国哲学家尼采曾有超人三段论,每个超人一生都会经历骆驼、狮子、婴儿的蜕变。在他的观点中,超人的终途就是由雄狮变身欣欣然张开眼睛的婴儿。
不明就里的糊涂蛋借着这个理论,麻麻利儿卸下包袱,轰隆隆开动机器,将人生的最高追求定位在婴儿状态。随心所欲,随波逐流,什么心机和智慧,统统作壁上观。如此犯浑使性地耍几场下来,却赫然发现,这一套根本行不通。自己的爹娘那里可能确实是个宝,可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就是一根谁也不爱搭理的小草。
于是他们捶胸顿足大呼上了尼采那老儿的当,殊不知是自己有眼无珠,没有仔细辨清尼采三段论中“婴儿”的内涵。
尼采所谓由雄狮变成的婴儿,实际是人性的一种回归,是一种经历风雨不改初衷的“初心”。那些能够留名江湖,真正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欣悦和佩服的“初心”。往往是大境界后面的小单纯。是大成功之后的小“初心”。
乾隆九年,贡院大试,乾隆皇帝大笔一挥,为天下学子命题作文:莫教冰鉴负初心。从那一刻开始。“初心”二字就成为一朵摇曳生姿的碧莲花,亭亭于岁月的漫漫长河中。发人深省。
初心如镜,只有经过淬炼和锻造的纯净才会散发夺魄之美。初心又如烛,是极易消散在风吹雨打中的那点真。试想,一个人,徒手肉搏闯江湖,在众多竞争者中杀出一条血路。奔到金字塔的顶点,其间所受坎坷所历曲折所尝世态炎凉。哪一点都足以湮灭那盏初心的微微烛火。高洁者的可贵就在于,他对内心那点“真”的呵护与珍惜。他值得人们仰望的就是,那个人,能在世人瞩目的光环与荣誉之下,能在蜂拥而至的鳞花和掌声之中,还掬着一颗小小“初心”时刻保持淡定和清醒。
身为匹夫,我们也许此生与大境界都无缘,但是扪心自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厮杀中,我们是否抱持了对“初心”的呵护与珍惜,可否有过拿良心换功名的冲动和企图。是否时时刻刻反躬自省默念着稚子的淡定和清醒。
“初心”一点清如莲,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垂下头去,你会看见自己的心中,莲香漫卷,莲叶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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