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四岁之前,大舅是会说话的。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缺医少药的年代,大舅发高烧,昏迷了五天之后,捡回了一条生命,他却再也无法聆听喧嚣的世界。
他无声的童年是快乐的吗?我无法知晓。小时候的我是不太情愿去大舅家的,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亵渎。有次母亲带我去舅家,在大舅家门前和同龄小孩玩,一时起了争执,他们向我边扔土疙瘩边嘲弄我是哑巴的外甥。外婆恼怒地找他们家大人理论,却被人家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你家老大就是不会言语啊。
大舅是不会言语,可我虽不是巧舌如簧,但说话吐字清晰连个结巴也不打。都说外甥在舅家气长,还不是因为受到这个哑巴舅舅的株连,在他家门前连个头都抬不起来。
尤其让我生气的是,明明我对他不理不睬,看见他如同躲瘟神一样,他却笑嘻嘻的从那件年初穿到年尾,都是干净的蓝色或绿色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惹弄我的馋嘴。这个时候,往往我一把从他手里抓过糖果,跑的远远的撕开糖纸,糖果塞进嘴里咯嘣嘣的响,他站在原地手指点着我,爽朗的笑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呜啦呜啦”的声音。
小孩子都喜欢过年,只有这个时候在舅家,能暂时让我忘却对他的不快。我和大姨小姨家的几个表弟,美滋滋的吃着瓜子花生糖果,最惬意的是二舅和小舅还给了我们崭新的五角压岁钱。可一直到了吃过午饭,坐在热炕上的外婆和几个儿女聊得都无话可说了,大舅却在他的小屋里鼾声震天的睡觉,一点都没有要给压岁钱的动静。
我们几个小外甥围在他的屋门外,悻悻的有些不满。小姨家表弟气恼地说:咱们在屋子脚地点个炮竹,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听不见。其他几个表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积攒已久的怨气让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我稍大些,让表弟躲在门扇后面,自告奋勇地点燃炮捻。
“咚——”一声巨响之后,大舅“呼”地光着脚从炕上蹦跳到了地下。看着满地的炮竹纸屑,稍愣了两三秒,箭步跨过来,一把抓住还没来得及跑远的我,轮起他那给我糖果吃的大手,“啪”的在我脸上就是一巴掌,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做响。听到响动的大人们很快围拢了过来,马上知晓了来龙去脉,厉声斥责着自家的孩子。脸上短暂的麻木后,火辣辣的疼,我没有哭,也没有一解怨气的痛快,反而幼小的内心隐隐有些后怕。大舅依然光着脚,坐在炕沿边,耷拉着头,若无其事的撕一捋报纸,从纸盒里捏一撮烟叶,卷着纸烟。
回家的半路醒来,我在大舅的高大厚实的后背上。那天的雪好大,雾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前面的路。大舅的肩膀,落满厚厚的一层雪花,脸靠近他壮实的.脖颈,感觉到热烘烘的温度。我想,那天整个世界,应该都和他一样寂静无声。因为我只听到脚落在雪地,“咯吱咯吱”。
二
外爷弟兄七个,在村子里是个大户人家。母亲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三四十口人挤在一个大院子。一口大锅,一碗稀稠,养活着这群淳朴的庄稼人。还是少年的大舅,天麻麻亮就起床,打扫干净院落,厨房的大水缸里挑满水,吃完早饭,跟着大人,扛着锄头去田地劳作。
一般人很不情愿和他搭伙干活的,嫌他太傻。给地里拉土粪,别人装多半架子车就拉走了,他总得把架子车装得满满的,再用铁锨拍瓷实,又撂上几掀,直到车上像架了个小土丘才作罢。前面拉粪的人还没走到地头,他已经赶上人家,得意地冲着人家笑。对方笑呵呵的鼓噪着给他竖起大拇指,他来劲地拉着架子车小跑起来。
村子里有婚丧嫁娶的,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不管亲疏远近,主家都乐意邀请大舅过去帮忙,因为他劲大,干活不偷懒。早上主人刚打开大门,他后脚就到。揉面蒸馒头,在宴请里最劳累的活,几乎都安排给他干。别人在宴席上推杯换盏,他在木案板上乐此不倦的揉面。直到吵闹的农家庭院安静下来,他盛满满一大碗剩下的饭菜,蹲在灶房狼吞虎咽的吃。主人满脸堆笑地递给一包廉价的“金丝猴”香烟,再冲他竖起不知道是赞赏还是揶揄的大拇指,他嘿嘿一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外婆对他的傻劲很有微词,何况自己家里也有活要干,有几次都已经阻挡了关系疏远事主的邀约,可大舅面对主家一次又一次竖起的大拇指,还是兴冲冲的相跟了过去。
终于有一天,大舅从邻居挑水回来,阴沉着一张脸。外婆比划着手势问他怎么回事,大舅边打手势边大声的朝邻居家“哇哩哇啦“着。原委是邻居挑水的时候,那家媳妇在边上又是吆喝鸡又是撵狗。
村子都是好几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打井在农村是件大事,在没有机械的那时候,这井实在难打。要么费几天功夫,挖了四五十米深还没有出水的迹象,要么下面有厚厚的石层。外婆拗不过大舅的犟劲,他还是横心在自己院子,要打一口可以不用看别人脸色的水井。
他人缘好,主动有两个小伙过来帮忙。那几天,除了吃饭,大舅一直握把短锄头挖井,吊上来的土从黄色变成了褐色,又从褐色变成了深黑色。土质从坚硬到疏松,再稀软。第四天的时候,吊上来的桶里有了石块。到了第五天半晌,他从井里钻了出来,脸上粘着泥巴,身上湿漉漉的,只有一双眼睛放射出太阳一样的光芒。
从此,大舅有了他的那口水井,腰板坚挺的从邻居家门口走过。
三
人民公社散了伙,土地承包到户。牛就是那时候被大舅牵回家的,而且是一头正强壮的牛。分牲口抓阉,庄稼人们都争先恐后的挤成一团,大舅站在一边抽他的纸烟。等剩最后一个纸团,打开一看,有的人愤愤不平起来:哑巴还抓了个好阉?有人马上反驳:好人有好报。
大舅对这头牛很是爱惜,甚至到了被人耻笑的地步。耕完地回家,牛悠哉游哉的边吃着路边的青草,边给回溜达。他在后面呼哧呼哧的扛着木犁,提着梨滑。
麦子刚种到地里,他又忙活着给牛准备一冬的食粮。泛绿的玉米秸秆,从地头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拉回来,再用铡刀切成火柴长短,堆放满满一间杂屋。
除了农忙,这头牛是舒坦。吃罢早饭,拌上草料,好像要出嫁的姑娘,他用篦子从牛脊背到肚子,从头部到尾部,甚至腿部,都仔细的梳一遍。一身黄褐色的毛打理得干净而光亮。牛惬意地流着哈喇咀嚼着美味的早餐,尾巴悠闲的晃荡过来晃荡过去,向主人表示着谢意。
天气晴好的下午,大舅把牛牵到塬边,给它享用新鲜的绿草。他在边上,带着姗姗学步的养女嬉闹。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把表妹托扶在牛背上,饱餐了的牛儿踏实的迈着步伐,偶尔舒畅的“哞——”一身长叫。
又过了几年,农忙时节地里都是拖拉机耕种了。牛也老了,牙都掉了几颗。牛老了就得吃细粮,柴草吃进去就得拉稀。
外婆和大舅商量把牛卖了。大舅摇摇头,摆摆手,径直走到了牛圈,给他的老伙计洗簌喂食。
牛贩子是在大舅去邻村帮人家盖房来的。再三劝说外婆:种地都用机器了,牛用处不大了,还得吃好的,隔三差五的还要请兽医看病。游说得外婆松了口,塞了二百块钱,就去了牛圈。
老黄牛看见生人进来,不安的原地打转,而后惊恐的缩在角落,衰老的身躯一阵阵的颤栗,光华殆尽的双眼怯懦地对视着两个陌生人,张开嘴巴“哞”地发出一身哀叫。
外婆撩起衣袖抹了一下眼角,转身出了牛圈,躲进了屋里。
老黄牛被牛贩子连拽带推,鞭子抽打的拖到了院子。它试图挣脱坚固的缰绳,“突突”地喘着粗气,脖子扭拧着似乎回头寻找它的主人。拉扯了一阵,无可奈何的牛贩子恼怒的找外婆帮忙。外婆怜惜的手抚摸着牛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再别转世个活物,受罪。老黄牛头蹭着外婆的肩膀,好像个懂事而又委屈的孩子,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它的眼角滑落。
龙黄牛顺从了牛贩子,缓缓的一步步出了大门,出了大门是它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村道。它已经无力气迸发出浑厚的嗓音,走几步,“哞”一声,像是呜咽,像是哭泣。
傍晚时分,大舅回到了家里,牛圈已经空荡荡的。他把外婆递给他的二百块钱,挥洒在地上,双手狂乱的挥舞着,嘴里大声的“哇啊哇啊”的斥责着外婆。
那天晚上,无事可干的大舅早早的睡了,可没听见他雷打不动震天动地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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