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城市的街道两旁,种的大多是梧桐树。那是一种树形硕大的树,枝丫虬曲嶙峋。并不很高,一般长到人家二楼窗台那么高。春天开始发芽长出嫩叶,到夏天便繁茂如盖了。一些稍窄些的街道,两旁的枝叶竭力延伸开来,快要接在一起的样子。
到了秋天,便是另一种景观。满树满树碧绿的叶子,在秋风里渐渐地黄了,开始了一种脱离母体的舞蹈。起初是一片、二片、三片,到后来,满树的叶子都迫不及待地往下掉。人行道上、马路边,到处是被冷风驱赶的黄。只有极少数的叶子,还在寒风凛冽的枝头坚持着。等到它们也落下时,真正的严冬便来临了。
这时的街道便显得空阔多了。两旁笔直的梧桐树,将灰白嶙峋的枝丫,静默地伸向天空。青灰色的天空,缓缓地降下来,与远处黛黑的山脊,接合在一起。很有些冬的萧瑟与冷寂了。
第一次注意到这样光秃秃的树,我总疑心它是不是死了。可来年的春天,它照样发芽,长出莹绿的嫩叶来。我常常绕着树身看了又看,却始终不得其解。那时还小,总以为生命是可以永远蓬勃地向上生长的。
读大学的时候,校园后面有一大片鱼塘。一个个小小的水塘,其间阡陌纵横交错,不同的杂草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疯长着。那里曾是我时常光顾的乐园。常常会一个人拿了本小说,在水塘边,一坐便是一下午。满满的青春,未来是夕阳里水中跳跃闪烁的光线,充满了诱惑与不可知的定数。
最吸引我的,还是散落在水塘边的,那一棵棵样子古怪的树——愦憾的是,至今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不大粗壮的树身,与光秃秃的枝丫,一律是乌黑色的。那种黑,不是普通的黑,是那种大火过后,满目苍夷的废墟上,所存留的唯一的色彩。
漫长的秋冬两季,我一直在盯着它们看。我无法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让自己相信它们还活着。但来年春天,它们还是照样长出了嫩芽。秋天一到,它们又集体落光了叶子。我又开始了我原先的惶惑。
几年前再去那里,鱼塘已被一幢幢漂亮的高楼所代替。而我,也再也寻不到那种树了!
坐车出游的时候,常常会看到路边的原野里,一排排笔直的杉树,在视野里一掠而过。印象中好像没有看过它们长叶子的模样,终年裸露着暗黑的树干与枝条。它们是我所见过的树身最直的树,代表着爱情的忠贞与执着。它们比满山野怒放的油菜花更吸引我。
常去的那个公园里,绕园种着一溜儿的银杏树。深秋时节,落光了叶子的银白色枝干,在寒风中,无言地坚守着高贵的沉默。
最让人惊喜的是去年初冬的一个午后。偶然去公园,看到门口不远处那棵枝繁叶茂、树形硕大无朋的树,仿佛一夜之间,便落光了叶子。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黄,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瑰丽的光芒。而那光秃秃的树身,也仿佛卸上了一身重担似的,显得特别地清朗与伟岸。
看树上的牌子,发现它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无患子。无患,不是没有忧患,而是没有什么可以忧患的。风来,雨来,阳光来,岁月来。来了又去了。来来去去,只有你是淡定的。春来发芽,夏来荫凉,秋来落叶,冬来沉寂。岁月的更替被安排得如此合理与精当,还有什么值得忧患的吗?
现在有时候去杭州,喜欢坐在咖啡吧二楼的窗户旁。宽大洁净的落地玻璃外,是一览无余的街景。高大的梧桐树还残留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将光秃秃的枝丫,斜斜地探到玻璃上,初冬的阳光,便在上面跳跃着。常常啜着苦涩的咖啡,看着楼下大街上熙熙往来的人群、车辆,以及闪着华彩霓虹灯的众多店铺。
任是再澹泊的人,也会不由得生出一番浮生若梦的感叹吧!
生命中的繁华总是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多少人沉醉于灿烂时的绚丽,而我独爱那一树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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