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好。”她咧着一嘴参差的牙,在我踏入教室之际、微笑着对我打招呼,如雨滴轻点呻电绿水,触发了其他孩子的笑颜。
她是放肆的,无视教室的规矩,不理铃声的约束,清汤挂面式的直发下,那四射的电波,叫我们慌乱,令我们无措。
她是我的学生,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筱霈,但头脑却不太灵光。孩子们在与我初见时,便争先述说她有点痴呆。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我以为她只是智力发展迟缓而已,所以就让高出别人一个头的她坐在最后排。
她喜欢那个位子。上课时,她沉浸在自己的小王国中,手上的一支笔,画呀画的,画着自己的世界。我没限制她的快乐,但我禁止孩子再说她痴呆,因为那是一种对她的不尊重。
我不知道事情会那样发生,一点预兆也没有,这天,她低头画着画。突然,在她前头的孩子尖叫起来。霎时,整群孩子挤作一团,都尽量远地躲开她,个个一脸惊慌,嘴巴大张。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不笑的画面:双手僵直,按着书桌抖动,桌子也被她摇晃出声,接着她眼珠翻白,嘴唇渐渐发青,然后唇边淌出口水,身子有如抽筋似的不停地抽动。我连忙离开座位,飞奔到她的身后,扶住她。
“怎么一回事?”我问其他孩子。没人知道。
她摇晃的身子在慌乱的几分钟后安静了。接着,她累了,静静地沉睡了。我唤了几位孩子前来帮忙,孩子不敢拒绝我的指派,只得一脸恐惧地过来。直到我和几个孩子护送她到了健康中心,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护士让她侧卧,她真的累了。
“怎么回事?”我还是同一个疑问。
“就是人们俗称的‘羊痫风’,不过现在我们都不这么说了,我们称它为‘伊比力斯症’,这样才没有歧视。”
我终于明白了这病,这名称。
我请她妈妈到校晤谈,那是位有点焦急又有点忧愁的母亲,她知道筱霈病了,只淡淡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有给她吃药啊!”筱霈的智力发展迟缓,已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而现在,又让大家发现了筱霈还有“羊痫风”。她很不愿意去谈论它,她似乎活在古老的传说中,以为这种病是一种诅咒,是恶魔附身,是神明降罪。
我面对如此讳疾忌医的人,也只能给予同情。在交谈中,毯缛知筱霈出生时是难产,也许那就是她智力迟缓和得 “伊比力斯症”的原因吧。
此后,我就活在一种担心中,因为筱霈的病。每天上学见了面,我总是先问她一句:“有没有吃药?”她不太愿意谈它,仿佛在家被妈妈吩咐好了,又仿佛自己也认为得这种病是一种丢人的事,有时竟会有些不快地对我说: “吃过了——老师。”故意在话中间停顿且拉长。
孩子们的心中,也有些疙瘩,他们一定也把筱霈发作的事一五一十全数报告了家长。我从他们的眼神中隐约知道,有人是害怕的,甚至以为它会传染,所以有点远离着她。
筱霈虽然智力发展迟缓,但她仍是敏感的,她也感觉得到,所以离大家更远,更认真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画她自己的画。但,很奇怪的是,那段时间,她常常发作——有时是上课中,同学连忙把桌子拉开,而我则冲过去,扶住她;有时是下课时,一声尖叫后,就来了。
这让我很不安,因为不知她何时发作,就连下课时,我上个厕所都提心吊胆,生怕在那时她又发作,或者有个什么差错。但其他孩子反而似乎都见怪不怪了,也知道事后她会很累很安静,会静静地沉睡,但还是没人敢在那当下勇敢地伸出援手。
我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吓得急忙送她上健康中心,只是等她发作过去,让她在教室休息。但是,我还是有个隐忧,筱霈坐在最后头,我担心她会因跌倒撞伤头,也怕她会在发病时咬伤了舌头或嘴唇。教室前后的距离很短,我来得及扶住她,但咬伤的问题呢?
后来,我从护士那里拿了块固定骨折手臂的长木板。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它,不知道我有什么企图。当有一次筱霈再度发作时,我自然地拿了它,趁筱霈还有意识时,让她咬着它。孩子看着我,他们发现我已经把这个问题平常化,而且也能驾轻就熟地处理了。现在,离筱霈的距离,没那么远了。
“她,只是脑部的发电机电线错乱了,没什么的。”趁着筱霈沉睡时,我稍稍地说明了病因,孩子们笑了。此后,一有警报,孩子就主动地来找我:“老师,木板……”
在一次长长的年级会后,当我步入教室时,我察觉到了异样,教室里很静,几个同学围着筱霈,原来她又发作了。孩子们竞相向我报告:“老师,我们拿了你的木板,她没有咬伤,我们也扶住了她……”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孩子们不怕她了,于是,我征求大家的意见:“有谁愿意和她坐在一起?”想不到,大家都举手了,争着要当她的小护士。最后我找了几个比较高大的同学,把筱霈安插坐在中间,因为那样一来,她再发作,后面的人可以马上扶住她,木板就由坐在她左右的同学轮流保管。
这一切,筱霈都感觉到了,她知道同学不再害怕她了。从那以后,当我步入教室时,我看到的她,又是放肆且快乐的了。她坐在那群孩子中,被爱包围着,大声地对我说:“老师,您好!”
而我,则向她报以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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