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17岁那年喜欢白衬衣的。
之前,我一直穿着黯淡的绿裙子。军队上那种绿裙子,母亲把她军队上发的裙子改改给我穿,上面,是同样颜色的衬衣。
我不喜欢那种绿,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与等待,好像春天总也不来,于是,绿老了下去,老掉成身上的颜色,再加上洗得有些褪了色,是过了期的春天,再来了,不好看了。
确切点说,是从陈苏桥开始喜欢白衬衣的。
北京来的陈苏桥,高大,明亮,在初夏的早晨,站在窗台前。老师说,新来的同学。
他穿肥大的白衬衣,更显得人高而瘦,之前,班里也有男生穿白衬衣,可是,却是那样局促,稍小的衬衣在瘦小的身体里,更显得人的委琐。
况且,那白亮得太亮,暗得太暗,不是那种飘逸的美。
陈苏桥穿的白衬衣,却是那样逼仄的美。空气中,有凌厉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他的笑,都这样杀伤力强。
是谁说过?迷恋是一刹那,忘记却会是一生。
我开始留意自己的所有一切,裙子不再穿,我要穿牛仔裤了,可以把臀部包得那么性感而完美,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性感是什么。
撒谎要钱,说诗歌朗读会要统一穿白衬衣。索了50块钱,然后跑去商场,到处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白衬衣,没有一件和陈苏桥一样。
我要宽大飘逸的那种。是的,足以让我瘦瘦高高的个子和他站在一起可以惊艳,倾国倾城。
是,我是这样想的。体育课,我要和他站在一起。
我转遍整个城市,最后,在一个长发女子的小店里淘到一件白衬衣,正是我要的那种,而且,后背上有大朵莲花,妖艳而美丽。
只是,那是她的衬衣,她自己穿过了。
她从广州回来,在广州买的。而我一声声恳求着,请你,给我。我不怕二手,我要。
她要100块,我写保证书,下个月,再还你50,好不好,好不好?17岁,我竟然要这种迫不及待的美丽,然后,去找自己心仪的男子。
如愿以偿。
体育课,我故意迟到。
风很大,吹起我的白衬衣,吹起我的长发,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神,男生是喜欢,女生是嫉妒。
我只在乎他。
他不看我,只有他没有看我。
分组跑,我故意站在他身边,没有人说话,风里有同学们的欢笑声,两个班里最高的男生和女生站在一起,都是白衬衣牛仔裤,都沉默着不发一言,那个初夏的下午,我一生都记得。
无声胜有声的沉默,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记得在轮到他跑时,他回了一下头,突然对我展颜一笑。
{二}
青涩的初恋是什么?是初夏的合欢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却又美丽无比。
我收到他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晚自习下后,学校的操场见。
是他的字,他的字飘逸有力,我喜欢的柳体。
心就崭成一团团花了,到处是芬芳。我跑回宿舍,找那个藏起来的口红和胭脂,不过是几块钱的东西,只在学校文艺演出用过,虽然下了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夜太黑了,可我还是洗脸,然后涂上胭脂,我喜欢这样隆重地对待自己的爱情,这初次的恋,是不安分的小蛇,游着,在心里,在眼里。
匆匆地跑向他,我们穿着同样的白衬衣。
星光下,站着对面的两个人。
羞涩地低了头,摆着衣角。
可以帮我个忙吗?是他先开了口。
当然。我奇异于他的话,我有什么忙可以帮他?
我,我……喜欢你的好友宝珠,你能把这封信交给她吗?
宝珠?宝珠!宝珠是我妖艳的同桌,一天要换三次衣服,宝珠家有钱,父亲开汽车配件,母亲珠光宝气,宝珠美艳,是学校里有名的校花,可是,他会喜欢宝珠?!
是的,他说他喜欢宝珠。
过于丰满的女子,有挺拔的胸,一米六的身高,穿五厘米的高跟鞋来上体育课,早早涂了口红,数学考一位数,英语只有24分,班里倒数第三名,这个只会坐到男生单车上尖叫的女子,居然是陈苏桥喜欢的女子!
陈苏桥递过一封极厚的信给我,我接过来,手和脚都是凉的,初夏的夜还冷,我的白衬衣在风中飘着,是不是要把我飘走?
忘记了如何回的宿舍,我递给宝珠信,然后,沉沉躺下了。
开始发烧了,我的梦一个又一个,全是白衬衣。到处是宽大飘逸的白衬衣,好像一面面旗子,醒了时,我把白衬衣放进箱子里,再也没有穿。
陈苏桥和宝珠早恋了。
老师把他们叫了去,一次次。
仍然是出了事。
半年之后,宝珠怀孕,然后退学。
陈苏桥回北京,走之前,叫我,青禾,送你一件东西。
是一张报纸包着,我打开,是那件白衬衣!
我的心思,他原来都知道。
跟在火车后面我跑了好久,他挥着手,很苍白的手势,我也挥着手,挥着眼泪,再见,我的青春岁月。
{三}
是为了陈苏桥考到北京去。
我没有见到他,他离开北京,随父亲转业到了地方,据说是一个偏僻的小城。
彼时,我学会了化妆,用所挣的外快为自己买玉兰油这样的化妆品用,我还是喜欢穿白衬衣,各种各样的白衬衣,从春天,穿到秋天。
我的发型,一直简单到只有一条麻花辫子,我知道,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明媚的。
有好看的男子追求我,也谈三三两两恋爱,并不惊心动魄,所有的夜晚,赶不上那晚的惊心动魄了,我的精心准备于陈苏桥而言毫无意义,原来,我只是替别人做的嫁衣裳。
那样的耻辱,一生记得。
而箱子里的两件白衬衣,记得17岁的夏夜吧?
毕业留京,在法国公司里,我学会了用夏奈尔香水,却依然是白衬衣。
大了也爱白衬衣,因为纯粹到几乎单一,纯粹的东西总是好的,有一种极致的美,我喜欢那种素白,白到骨子里,并不知道,它也是最不禁脏的,稍微染上杂物或颜色,就是一生的痕迹,永远不可能洗掉。但还是喜欢,所以,衣服里衬衣几乎都是白的,纯棉的、丝绸的,或者纯白,或者绣了些小花,并不起眼,可是画了龙点了睛,看着就让人喜欢。也有蕾丝的,重重叠叠的,像来来回回的心,不知如何选择。印象最深的是去大连,在友谊商场看到一件白衬衣,宽大、飘逸,袖子上和后背上是大朵的莲花,很是惊艳,我喜欢得不行,但价格奇贵,要3000多元,终于舍不得,但还是心心念念的,那么美丽到极致的东西,总是我想要的。
多数女同事都花枝招展,现在的职业装,早就曼妙妖娆了,我却依然是肥大的白衬衣,去杭州出差,看到那么飘逸空灵的白衬衣,一下买了三件,同样的衣服,买了三件。
没有人知道我的白衬衣情结。
有高中同学张罗聚会,我应了回去,却又怕回去,近乡情怯,是怕故人。故人且两个,一个是宝珠,一个是陈苏桥。
到底是去了。
早已经不再是丑小鸭,当年的瘦高女孩子现在成了流行,电影电视里都是排骨美人,我不到50公斤,米,还留长长的发,苍白的脸上,有点点胭脂红。
是坐火车回去的。
还是那辆火车,宝珠来接我,中途就打电话了,嚷着,该死的,快来啊。
呱噪的声音倒似一只蝉。22岁,宝珠嫁了人,山西商人,拉煤,据说,十分有钱。
她开着宝来车,站在出站口,人胖了一半,穿红挂绿,却俗得可爱了,一把拉了我,天啊,你是越来越妖精了。
亲密地拥抱着,忽然有点点心酸,那年那月,我是丑小鸭的。
是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宝珠出所有费用,不过一万多块钱,宝珠说,有钱不花做什么,说这话时,她扬起手,十个指头上,十个金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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