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义騟者,九江戍校王成之铠骑也。开禧间,成以卒从戎四方山,屡战有功,稍迁将候骑。成徇地至花靥,见病騟焉,疥而瘠,骨如堵墙,步且僵,莫适为主,絷而得之。会罢兵归,饲以丰秣,几半年,肤革仅完,毛耏【2】复生。日置之槽枥,整整然与群马不相顾,时一出系庑下,顾景嘶鸣,若自庆其有所遇,成亦未始异之。一日,有告马病,从成请騟往。始命鞍,踶鸣人立不可制,易十数健卒,莫能孰何。乃以归之成,成曰:“安有是!”呼常驭羸卒持鞚来,则帖耳训服如平时,骋控缓亟无少忤者。自是惟成乘则受之,他人则弗受,军中咸指为驽悍。
嘉定庚午,峒寇李元砺盗弄潢池,统府调兵三千人以往,成与行。崎岖山泽,夷若方轨。至月余,寇来犯,成出搏斗四五合,危败之矣,或以钩出其腋及鞬而坠死焉。官军亟鸣钲,騟屹立不去,踯躅徘徊,悲鸣尸侧。贼将顾曰:“良马也。”取之。元砺有弟,适见之,色动曰:“我欲之。”遂试之,蹴踘进退,折旋良惬,即不胜喜,贮以上厩,煮豆粟,用金玉为铠,群渠皆酾酒来贺。卒有为贼掠取者,知之,曰:“騟他日未当若是,彼畜也而亦畏贼耶!”窃怪之。
后旬余,复犯永新栅,官军闻有寇至,披鹿角出迎击。鼓声始殷,果乘騟以来,騟识我军旗帜,亟驰。贼觉有异,大呼勒挽不止,则怒以铁槊击之,胯尽伤。騟不复顾,冒阵以入,军士识之者曰:“此王校之騟也,是异服者必其酋。”相与逐之,执以下,讯而得其实,则缚以徇于军,曰:“得元砺之弟矣。”噪而进,贼军大骇,军士勇跃争奋,遂败之。朝廷方患其跳梁,闻而嘉之,第赏有差。众耻其功之出于马也,没騟之事,騟之义遂不闻于时。居二日,騟归病伤,不秣而死。
孔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今视騟之事,信然!夫不苟受以为正,报施以为仁,巽以用其权,而决以致其功,又卒不失其义以死,非德其孰能称之也。彼仰秣而恋豆,历跨下而不知耻,因人而成事者,虽有奔尘绝景之技,才不胜德,媲之驽骀【3】,何足算乎!(取材于《桯史》)
注释:【1】騟(yú):紫色马。【2】耏(ér):动物体毛。【3】骀(tái):劣马。
译文:
义騟,是九江戍校王成的战马。开禧年间,王成以士兵身份随军出征到四方山,多次作战立下战功,逐渐升为将候骑。(后来)王成随军作战到了花靥地界,在那里看到一匹病马,身上长着疥癣而且很瘦弱,瘦得全身骨架就像一面墙,举步艰难,彷徨不定,不知该去哪里,王成便用缰绳套得了这匹马。正逢停战班师,(王成命人)用充足的草料喂养此马,将近半年,马的皮肤肌肉差不多都长好了,鬃毛等也再次长了出来。此马平日被安置在马厩中,表现出端正严肃的样子,并不注意其他那些马。有时它被牵出来拴在院中廊下,便会自顾其影,长声嘶鸣,好像在庆幸自己遇到了赏识自己的人,而王成起初也并没有觉得此马与众不同。一天,有人报告原来骑乘的马病了,向王成请示骑义騟出行。刚一放置马鞍,义騟就又踢又叫,像人一样直立起来,无法控制,换了十几个强壮的士兵上去,也没有哪一个能对付它。于是把这事报告给王成,王成说:“哪会有这样的事!”他命令平时管马的瘦弱士兵拿着马笼头来(套上,自己骑上去),义騟就像平时一样顺从驯服,进退快慢(都听从驾驭)没有一点违背。从此只要王成骑乘,义騟就会听命接受,其他人骑则不行,军中人都认为它凶悍顽劣。
嘉定三年,峒地贼寇李元砺起兵作乱,统帅府调动三千军队前去平定,王成一起出征。(王成骑着义騟)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和(水草丛杂的)湖沼边,平稳得就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一样。到达战地一个多月后,贼寇来进攻,王成出战,交手了四五个回合,(本来已经)要打败对方,(敌方忽然)有人从腋下伸出钩子钩住王成的盛弓器,致使他坠马而亡。官军急忙鸣锣收兵,义騟却挺立不走,在尸体边悲鸣徘徊。贼寇将领看到(此情景,)说:“(这是)一匹好马啊。”就把义騟牵走了。李元砺有个弟弟,刚好看到这一幕,激动地说:“我想骑这匹马。”于是他试着骑上义騟,义騟腾挪跳跃、进退转动都非常如意,李元砺之弟当下喜不自胜,用上等马厩来圈养,用上好的粮食(饲喂),用金玉作它的铠甲,众首领都来敬酒祝贺。有被贼寇俘获的官军士兵知道了这事,说:“这马以前应该不像这样,它是牲畜却也害怕贼寇吗!”他们私下里认为这事很奇怪。
十多天后,贼寇又来攻打永新栅,官军听到有贼寇到来,打开军营前的障碍物出阵迎敌。鼓声刚一敲响,(元砺之弟)果然骑着义騟而来,义騟认出官军的旗帜,飞奔过来。贼寇发现不对劲,大声呼喝、收缰勒马也不能(使义騟)停下,就愤怒地用铁枪打它,马的两胯都被刺伤。义騟不再回头,冲阵而入,有认得它的军士说:“这是王校尉的马啊,这个穿特殊军服的人一定是贼寇的首领。”(于是士兵们)共同追击,抓住(他)并拉下马来,审问后得知实情,就捆上他在军营里巡行示众,宣布说:“(我们)抓到了李元砺的弟弟了!”官兵高呼着发起进攻,贼寇军队大为恐慌,官军士兵争相冲锋,奋勇杀敌,于是大败敌军。朝廷正为贼寇猖狂肆虐而担忧,听到捷报后对官军大为嘉许,按等级评定功劳,各有奖赏。军中众人以战功来自一匹马为耻,隐瞒了义騟的事迹,于是义騟的高义在当时没有传扬出去。过了两天,义騟伤病交加,不吃草料,死去了。
孔子说:“千里马值得称赞的不是它的力气,而是应称赞它的美德。”现在结合义騟的事迹(来看),确实如此啊!把不随便接受恩惠作为原则,以回报他人赐予(的恩德)作为仁义,卑顺忍辱来权宜应变以实现目标,而且能当机立断来实现功业,又最终不失大义而献身牺牲,不用“德”难道还有哪个词语能称赞它吗?那些贪恋粮草、一次次更换主人却不以为耻、依靠别人的力量得以保全的马,即使有风驰电掣那样的绝技,若才能与品德不匹配,即使与劣马相比较,又哪里还值得一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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