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退的星一点点拨开夜的黑暗,桑头的鸡鸣拉开黎明朦胧的幕。沉睡的小村庄顷刻间惊醒。女人们点燃了屋顶的炊烟,男人们拉开了门闩,站在门口相互打着招呼。上学的孩子们啃着黄澄澄的的脆馍馍或热腾腾的烤红薯,涌向了学校。月对大地的恋恋不舍中,女人们开始洗刷碗筷,男人们扛起了锄头。双脚踩出来的土路上,他们谈论着自己的庄稼,自家的孩子,眼里是幸福洋溢的满足,永远的丰收在望,永远的信心十足。偶尔,一两辆摩托呼啸而过,年轻的小伙载着姑娘飞驰而过,留下飞扬的尘土和叔伯们爽朗的笑。
一声清脆的鞭响,震裂了西沟的雾气,一群灰色的鸽子扑楞着翅膀急急地划过一道浅浅地弧。沟的那边,深褐色的土地上,一群山羊缓缓移动着,羊倌老汉斜倚着沟半腰那棵叶子尚未完全脱落的柿树,悠闲地打开旱烟袋,柿叶一样红的烟火在半沟一明一灭,隐约可见。雾气逐渐散开。大黄狗跟在女主人的身后,一路撒着欢向地里跑着。有时它会追着一只田鼠钻入果园,不久又在女主人的吆喝声中溜了回来。女人们碰了面,那才是热闹。一路说着东家的女孩要出嫁,西家的小伙快定亲了。时间在家长里短中悄悄流逝,很快,女人们都站在了田头地畔。村里的大喇叭总会在此时不失时机地响起,苍凉悲壮的秦腔顿时响彻整个村庄。田里耕作的男人们总会猛然间吼上一嗓子,却也那般津津有味……
一天的劳作就这样开始了,倔老头再次装备好他的干部服,兜里揣上一个大锅盔,灌上一大瓶凉开水,背起那个破旧的编织袋开始了走街串巷的日子。说起倔老头,方圆几个庄子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搬来这个回民庄子时带着儿子,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媳妇。他自己是个汉民,却央着阿訇给儿子取了经名,儿子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一切他都严格地按着最虔诚的穆斯林走。为此,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受到邻居们的责难,直到后来他和阿訇在屋里谈了一晌午,阿訇出面帮他解围之后,他的儿子才越来越多受到回民乡亲的喜爱,并通过乡亲了解并遵循着回民的传统。自己是汉民却近乎偏执地虔诚于回族习俗,倔老头这一倔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年,当来自一中的老师将喜庆响亮的鞭炮在倔老头家门前点燃时,那声响又一次震动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倔老头的儿子考上了北大。接下来的动静一波大过一波,从村里到县里,越来越多的奖励下来了。直到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踏上这片土地时,村民们(包括倔老头一家)都震惊了。“像,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戴白帽的县长和倔老头戴着白帽的儿子怎会如此相像?“咱们这位县长是回民,莫非……”老乡不敢猜下去了。只有走在前面的阿訇望着失神的县长,若有所思。后来,倔老头的儿子上学那天来了十几辆小汽车,有眼尖的村民看见打头的那辆豪车里坐着县长和倔老头的儿子,倔老头却像有意躲开似的,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下了地。“唉,这倔老头……”阿訇当天说的最多的就这句感慨。
本以为倔老头的好日子来了,可他似乎更清苦了。他依旧坚持着回民的种种生活习惯,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娃子,你要虔诚才能打动真主,可别在那装模作样。”他第一次装备起那身干部装,逢人就乐呵呵地介绍“我娃子从北京寄来的……”也就是那之后没多久,他背起了编织袋开始走街串巷地捡破烂。直到如今这干部装洗得没了当初的光泽、沾上了油渍、打上了补丁,可他依旧穿着。有耿直的村民为他打抱不平:“这龟儿子认了县长就忘了村里还有个辛辛苦苦供养他的老爹呢,倔老头,别犯倔了,你找他县长去……”每回倔老头都焦急地澄清:“可别瞎说,人家好着呢。娃也不是白眼狼,你们谁再编排我娃,我跟他急。”就这样人们的议论慢慢平息,小村庄又恢复了平静。
当各种各样的花儿装点着村庄田垄时,倔老头家又一次炸出惊雷——倔老头的儿子要成亲了,而且县长亲临,还要宴请全村。儿子的婚礼上倔老头穿上了他的第二件干部服。尽管他已经老了,这几年微微驼起的背让他的中山装下摆高低不齐。可那天,他却是唯一比新娘子更美的人:当县长说这次来除了私事,他还要代表县委政府来表彰一个人。全场一下子炸开了锅,县领导亲临表彰,那得是干了多了不起的事啊。大红绸子披挂在了倔老头的身上,人们依旧云里雾里。直到阿訇出面拿出一个账本,细数着:“2006年9月资助马明家差点辍学的回民姐妹花500元;12月变卖几大盒营养品获得1000元,全部用于购买英语磁带,全村三至七年级学生人手一盒……2008年正月拿来300元和第二套中山服,后换购3件棉服,一同用于慰问五保户……2009年他捐钱有了规律:每月500到1000不等,均为拾破烂所得。逢年过节后会有较大额的捐助,最多一次是一万元。所有款项除本村学生老人之外,更多地捐给了镇上回民中学……”人群出奇得安静,甚至听得见几只麻雀飞过的声音。“娃,那一万是你工作后第三个月给爸打回来的,爸事先也没和你商量……”倔老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轻声解释着。“爸!”新郎新娘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心底的呼唤。“老哥”县长双手紧握住倔老头干枯的右手。“这倔老头,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佩服的穆斯林之外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汉民兄弟。”阿訇也有些动情。
黄昏在归家的牛哞声中逐渐来临。偶尔有一两只迟归的鸽子划破西沟的宁静。沟边小路上,白色的羊群仿若镀上了一层金边,羊倌老汉的脸也透着一层古铜色。男人们骑着车子载着自家女人悠闲地回家了。“就你那破车,还敢超我,媳妇你先下来走着,我去和赵二娃赛一把”一阵怂恿喝彩声中,马虎放下媳妇,给摩托加把油门冲了出去。村里喇叭再次响起那铿锵有力的秦腔。倔老头也整理完破烂坐了下来,“眼看天要凉了,得给娃娃们买手套、袜子了。唉,这钱算算还差五十。明天得再起早点,走远点。”倔老头自言自语着。“老哥,等会到我家来吃饭,那臭婆娘和了一盆子面,煮了一大锅羊肉,孩子又没在,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不老大要毕业了,从学校捎回好多旧书本,摆着占地方,你要不嫌就顺便拿走。可一定来啊。”不等倔老头回答,买大叔的白帽已经消失在拐角。倔老头搓搓双手,转身去房里换衣服。这样的情形自儿子婚礼后隔几天就有一次,倔老头已经习惯了,他知道推不掉,也就不再犯倔了。现在几乎一半的回民乡亲家给他准备了专用餐具,倔老头有时开自己玩笑:“我这吃百家饭的人可一定得活到一百岁,多给娃娃、给乡亲们做点事。不然可亏了大伙这份情谊了。”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月光下,这个有个倔老头的小村庄仿佛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那么和谐,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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