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色的脸上雕刻着深深沟壑,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大地的脊梁,抬头仰望,满眼走不出金黄。农家人,根扎在了田地里,离不开土壤。一旦离开土地,根本没法生存。
父亲经常给我开玩笑,说我是从土地里刨出来的……我想他是对的,如果土地不能生孩子,他为何要如此拼命地翻土地呢?
一亩三分地,一锄一天下。
一人两片田,一晃一人生。
农家人,一辈子要纠缠的,除了家,就是田。有人说,农田是农民的儿子,这样说,一点儿不为过。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深知农田对农民的重要性,农田是农民存活下去的希望。
生长在乡下土地里,难免会被某些特殊的气味缠绕一身,比如泥土味、青草味、羊膻味……还有深入骨子的庄稼味。
上个世纪的剪影,定格了黑白时代,那个放电影的人,不会再背一电影带,拉着幕布,一个村一个村滚动式地播放电影。时代一去不复返,唯独留下的,是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工具。生锈的犁铧、缺角少块的木锨、散架的箩筐、羊倌水壶……农家人的工具早已换新,庆幸的是,这些陪伴他们数年的工具,没被遗弃,它们只是被遗忘在角落里。它们相拥相依,抵御着藏匿在黑夜的寒。
城市的节奏太快,人们都在变戏法似的生活着,然而,乡下农家人,虽说把生活过得千篇一律,但是有滋有味。生活如同一块腊肉,挂在门窗上的腊肉,削下一块,油锅里一煎,吃起来,越嚼越有味。
农家人是生活在时间夹缝中的一群人,他们过得很精致、很小心,生怕会被岁月遗忘。
木制的器皿沾染上了岁月的灰,如今变得黝黑黝黑,与农家人外衣颜色为一体。具体来说,农家人只有两种颜色,一是与黄土地一般的肤色,还有一个就是与烟熏墙一样的颜色,藏匿在农家人指甲缝里、衣服里。
我是农村出来的。生活在山村里的人,日子都过得踏实。一间瓦房,仓内有粮,外出有衣穿,回家有热床,足矣!
乡村大舞台,有田,有河,有山,有笑脸。我被父亲牵着鼻子去过田地,是在露水未落,太阳未升时下地的。我总以为时间尚早,走在路上却发现,邻家的牛早已在田间耕地很久。邻里乡亲,相见时,彼此挥一下手,谁也不说话,其实早已明白对方心思。
如今的田,未变,只不过,我再也没有下过地。爷爷是种田的,父亲是种田的,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父辈的根,深深扎在了田间。名、命、魂,都在土里,家人只能靠翻地,才能找到一辈子的温暖。
早年,天未凉,鸡未打鸣,星星还在天空悬挂时,父亲的脚步声夹杂着咳嗽声,便会传入我的耳中。夏季下地要赶早,干活要追墒,即使天未醒,父亲就要下地干活。家里的牛被父亲牵到地,家里的犁铧被拉到地,家里只剩下我和一条狗。它看门,我睡觉。
那些年,家里的锄头、镰刀、犁铧……每年一到农忙季节,都会被磨得锃亮。田地是农家人的战场,农具在田地里穿梭,撕扯着大地的外衣。如是昨日的记忆,撕扯着今日的头脑,还有那些碎片化的时光痕迹,撕扯着父亲的脸庞。
豫西,山多,水多,黄土地是农家人一辈子的宿命。农家人匍匐在田间,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赶着牛,黄牛喘着粗气奋力往前走着,犁铧在艳阳下撕开大地的肌肤,母亲端着盆子撒肥料,远处的高山如同农家人的脊柱,爷爷举着锃亮的镢头,重重地砸在土地里。就在爷爷撅地的那一刻,构成了我至今都铭记在脑海的画面。那个画面定格了那个时代,如今冒着浓烟的拖拉机,碾压着我心中的画卷,碾平、碾碎,秋风一吹,飘向了远方。
放眼望去的金黄,是大地的嫁衣,红高粱是新娘最美的胭脂。农家人,全年最愉悦的时节就是收获的季节。金黄的玉米,饱满的花生,还有种植在农家人血管里的麦子,它们是跳动着的灵魂,牵动着农家人的心脉。
每当收庄稼时,父亲总要把皮鞭举得老高,并且还有甩出响声,只为让那头老黄牛跑得快些,要赶在雨水到来前收下全部庄稼。可是,就在皮鞭声响中,我看到了老黄牛的眼泪,眼泪中有它沉闷的粗气。
早先,我认为,一片天、一块地、一间茅草房、一家人,就构成了农家人。可,后来的日子里,让我明白,除此之外,还有杂七杂八的事理和无数的闲言碎语。
那些诞生在村头的闲言碎语,被一团纸包裹着,与村子烟民燃烧的香烟相遇,形成无法扑灭的大火,在村子里燃烧着。村子里的闲话,是大家茶饭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农家人可不会想着是否真实,只是知道我能让大家新奇,为之而震撼。
树下扎堆的农家人,手舞足蹈,七嘴八舌地谈着丰收年,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抽着旱烟袋,嘴角也会冒着烟,眯着眼,看着大家的舞蹈。我在树下,听过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话语中带着无比崇高的荣耀,那是耕耘一年的收获。我在树下,听过知了叫声,池塘蛙鸣声,最多的还是他们的玩笑话。
其实,每一位农家人都是艺术家,雕刻着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像自己的爱人一样,每一次,他们不会草草收场。女人的化妆品钱贴补在田地,男人的精力用在田地,汗水浇灌着田。土地,翻开了,合上了,翻开了,合上了,重复着,今年重复着往年的节奏。
农家人的田,是农家人的命,农家人今天走的路,是按照他们昨天留下的足迹而行。他们双手收获的金果,最终要送到远在万里之外的儿女手上,儿女则在电话的那头说着喜悦。
一片田,温暖着农家人的心;一片天,寄存着几代人的根。
如今,身在他乡,我试着去回忆乡村田野的味道,可是,大城市的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和雾霾,一直寻觅不到和农村相似的味道。后来,受邀到朋友家中就餐,朋友拿出窖藏二十年老酒,纯粮食酿成的酒。就在闻到酒味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刷拉一下子流了下来,我才发现,原来,那个浓浓的粮食味,早已住进了历史,尘封在了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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