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了他的三个子女成家,用农村的话说,算是完成了任务,但父亲也没有歇一歇的念头。他还是坚持劳作,想为自己和我的母亲积攒一些养老的钱。父亲承包了别人撂荒的十五亩低洼地,用了30天的功夫,割草,平整,剪修,开沟,筑堤,硬是把一块荒草萋萋的废田改造成了莲子田。第二年夏天,娇艳的莲花开了,好大好大的一片,映红了父亲的一片天,映红了父亲满是沟壑的暗黑的脸,也映红了父亲对生活的希望。一天黄昏,我去摘莲蓬,父亲正背着手,在田埂上巡视他的莲子王国,那神情简直就是一个君王。见到我,父亲快活得像个孩童。父亲不让我下水,怕我不好好地摘,伤了他的“臣民”,便亲自下田,小心翼翼地采摘了一大袋子。那莲子嫩嫩的,爽爽的,甘甜甘甜的,那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为甘美的味道了。虽然后来我也经常吃到莲蓬,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不是父亲采摘的莲蓬的味道……。
父亲的好日子没过几年,2009年5月,父亲突然咳血,经检查,确诊为肺癌。医生说,像他这种体质,动手术恐怕下不了手术台。在省人民医院住了几天,父亲惦记着他的油菜要收割了,麦子黄熟了,玉米要锄草了,棉花苗要移栽了,还有那满塘的莲子……。父亲执意要回家,我只好瞒着他的病情,开了许多药,保守治疗。
父亲一回到田野上的家(自从种了莲子,父亲和母亲就搬到离村子六七里远的荷塘边上去住了。),就去巡视他的“王国”,侍弄那些庄稼,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烟抽多了,肺出了点问题而已,没有大碍。我劝他回村子来休养,庄稼就不用做了,可以请人做的。父亲说:别人做,我不放心。父亲是个很执拗的人,他认定的事,你是很难劝得动的。父亲吃了大半年的中药,打了大半年的针,病情越来越恶化,身上开始痛疼,疼得他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来看望他的亲朋好友言谈神色中,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好几次对我说:“现在的日子好过些了,可是……”没说完的话语中透露出无限的苍凉、留恋和无奈。每到此时,我就扭过头,用手背揉擦酸涩的眼睛。我能用什么话语来宽慰他呢? 病中的父亲一直惦记着他的孙子——我儿子当时正面临高考。父亲每次见到我,就要问:“昉子读书么样啊?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说,考上大学是肯定的。此时,父亲老树皮似的脸上就漾出一层层的笑意。
父亲熬了一年多,终于坚持不住了。2010年9月24日,在他的孙子到大学报名参加军训一周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一大早,太阳染红了房前屋后的庄稼和树木。父亲拄了一根拐棍,朝离家不远的密林里走去……。他来自田野,生于田野,刨食于田野,他的灵魂也必将归于田野。发现父亲的时候,父亲平静地躺着青草丛中,脸上没有痛苦,平静得像一潭止水。
今年大年三十,我带着儿子去父亲墓前祭拜。儿子在深圳工作,清明节肯定不能回来,只好提前给父亲烧些冥钱,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离清明节还有半月,大约是父亲想念他的儿孙了。不然,父亲怎么会突然走入我的梦中?梦中的父亲,收获了堆积如小山的红高粱。烈日下的父亲站在高粱堆上,拿着木掀,欢快地掀开高粱晾晒,笑颜如花。
父亲,活在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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