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绝不是一种单靠时间就能得到的东西。一些人所说的对人圆滑、对事妥协、对生境苟且的活法只能算作钝化,而另一些人所想的冲淡激情、放掉梦想、去掉一切与年轻相关联的东西的做法则是提前衰老。成熟并没有这么简单,因而许多人成长、成人、成才,却难以成熟。成熟是对生命的把握,这意味着对一些事的主动放弃,一些事的泰然处之和一些事的穷追不舍。成熟者或许活得并不轻松,但他们绝不会活得空虚。他们充分地生活,力求不愧对每一滴每一点生命。
未成熟的人中有许多是青年人。与他们相比,成熟者明显要更加理性。青年人像极了山间蹦跳的小溪,水流湍急却不定,总是频繁地拐弯更道,因着激情与喜好时缓时急。他们的抗挫能力往往有限,有时一块硬磐就能将其阻住,使它们放弃原本要走的路。与之相比,成熟者更像大一些的江河。他们对自身和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认识,知道自己需要接纳一条条支流来增强力量,并且不会凭着意气轻易改道。大河依旧奔涌,只是走得更加沉稳,也更为理性。当遇到阻挡时,大河可以切削山脉或是绕道而行——这来自对自身力量的了解和把控。南非前总统曼德拉领导反种族隔离斗争五十多年的奋斗历程,正可以展现这种由青涩到成熟的演进——从克服自己对其他黑人民族的歧视,到放弃游行而转为领导武装斗争,再到出狱之后为了国家的未来带头放下对白人压迫者的仇恨而致力于建立一个维护黑人与白人平等权利的国家,他的变化正显示了从小溪留成江河的变化中所沉淀下的领悟、顽强与理性。
未成熟的人中也有年长者。与他们相比,成熟者似乎更具活力,因为他们更富有热情。成熟者的热情与青年人普遍拥有的那种冒着热气的热情有所不同:前者是理想、使命感与赤子之心的凝聚,而后者更多来自青年时期迅速高效的新陈代谢所导致的血气方刚。在能力、金钱和地位层面,成熟者未必都是强者,有时候他们并没有实现自己梦想所必需的条件。他们有时会变更梦想,有时会变化策略,但绝对不会就此止步,就像一条河发现自己实际只是一条河而非一片海也不会放弃奔流,反而会在前行中融汇百川,使自己成为一片海。孔子曾经带着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政治理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周游列国十几年,却并未留下太多痕迹。然而,他并未放弃,而是一头扎进了工程量极大的《六经》删定工作之中。从哲学、史学、社会学到音乐再到文学,六部中华文化精品的编纂不仅要调动他一生的学识,更消耗着他本已不多的精力,若是没有竟愿的热情,或许他会选择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之乐,这样关乎人类历史的壮举便无从实现了。
成熟者必定要尝试适应环境,有时也要为此作出一些改变。与纯粹的固执者不同,成熟者会接受事物的变化,因而能够更高质量地生存。然而成熟者又与八面玲珑的见风使舵者不同,他们会坚持理想信念与道德底线,毕竟适应不是投降或者屈服。那位当时立志兴业报国并坚持直谏的官员苏轼,在经历新旧两派轮番打击之后被流放到黄州,开始尝试与山原乡野的背景相适应。适应的方式有许多,在经历那般排挤打击之后他完全可以放弃那被黑暗现实嘲讽吞噬的理想,作陶渊明式的归田或竹林七贤式的纵乐——这样的适应显然更舒适也更有效,只是需要牺牲他一贯的理想与原则。困于黄州之时,他渔樵江渚,扣弦轻歌,还酹江月,以成熟者的姿态生存下来并站稳脚跟,甚至给心灵找到了稳妥的寄处。在贬谪黄州前他曾在苏北堤上领兵阻水拒黄河,在离开黄州后他又在杭州西湖畔率众挖淤建苏堤,在儋州街市间对民教化安荒岛,从未停歇。在官即作为,苏轼为圆志向无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他没有委屈理想,放弃信念,也没有浪费生命,他的一生是充实的。
成熟意味着幼稚的淡去,但绝非世故的代名词;成熟标明理性的到来,但从未暗示激情的消逝。成熟有改变,也有坚持;有沉稳,也有力量。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然而古今中外的成熟者正是这样做成了自己,以独特的方式并非苟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成熟若光,明亮而不刺眼,不刺眼却明亮。成熟带有一种强劲的生命力,沉稳但不乏力量。成熟是一种淡然,一种探求生命意义的从容,一种为实现生命价值而行的生活方式。而成熟者探求生命意义、实现生命价值的追求,便造成了成熟与不成熟方方面面的差异。因为对生命的敬意,他们有所执著、有所适应、具有理性、具备热情,却不在乎小得小失、小苦小甜。人的成熟实际上也是生命的成熟。成熟者无愧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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