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街头的老人
我从小城街头走过,看见十几位老人坐在街心公园临街的台阶上,脸上皱褶如沟壑纵横,头顶白发亮得扎眼。他们一人一根拐杖,或双手握着抵于胸前,或放置于腿边,雕塑一样呆坐在那里。在历史风霜反复打磨过的脸上,不喜不嗔,无形于色,超然物外,宠辱不惊,折射着形如古井、微澜不兴的内心世界。他们都不说话,或者要说的家长里短已经说够,便保持了缄默,以置身世外的看客姿态,用昏花的眼静静地观看街面上车流行人熙来攘去的红尘世态。
人们都在忙,为名忙,为利忙,为情忙,为越冬的一车煤炭忙,有少数的人甚至为一顿饭食忙。这种忙碌,他们也经历过,而且是拼了全部身心之力地忙。到现在,他们忙累了,忙够了,再也忙不动了,再也不去忙了。他们变得一切无所求,如果有求的话,也就是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子女的一口顺心气,以及与久不谋面的亲属、亲戚尽可能多见一次面。他们都在平心静气地等待着一个日子,就是同这个世界作最后告别的日子,然后从人世间彻底消失。这段时间的长短对他们来说不一样,有的已经迫在眉睫,有的则可能再捱过十年八年。可马上就走也好,有待时日也罢,终归都要离去。正因为这个原因,人们把他们称作“等死队”。与他们形成对仗关系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积极锻炼的人,他们被人们称为“怕死队”。
在老人们身后的公园里,有不同年龄的男女人,或引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悠闲地转悠,或在健身器上兴致盎然地活动着筋骨。还有那么一两伙人聚在一起,正高声大嗓情绪激动地争执着什么,一个个愤世嫉俗气势咄咄逼人的样子。对于他们的争论,老人们或许听不见,或许压根就不屑于去听。他们见识过太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目前已远离了是非恩怨,只求心里的一份恬淡宁静。
假若人生就是一场修炼的话,活到眼前这些老人的年岁,才真正修炼到了份上。他们都年轻过,也曾因爱情婚姻、工作事业、人生得失等喜笑或哭闹过,欢庆或悲愁过,有的甚至因人生不得志消沉厌世过,玩世不恭、发孬混帐过。一辈子的风风雨雨,使他们该经见的都经见了,该体验的都体验了。在这个世界滚打了一辈子,也对这个世界观察、考量了一辈子,将活人的经验教训总结了一辈子,在心智、性情上修炼了一辈子。到如今,他们什么也想透了,什么也看开了,将追名逐利、争强好胜、贫富荣辱那些虚妄的东西统统都放下了,真正有了平心静气、超脱淡定的修为,到了人生最达观、最通透、最成熟的地步。这种人生境界,几近红尘勘破、大彻大悟、超凡脱俗的佛心佛性。这种境界,包括一些出家人也需要好长时间的修炼才可以达到。
然而,在他们的身后,却没几步路可走了,说不定某天晚上躺下来,第二天早上便再也起不来。他们对此,再明白不过,对于生死,早已看透,没有丝毫的惧怕与沮丧,看得和回家一样简单、平淡,是真正意义上的视死如归。这种心境、心态,如果是一种资源的话,不久就会人死灯灭地消失于无形,这岂不是最大浪费,最大的损失吗?我于是突发奇想,假如上帝能重新作出一个安排,让他们长久地活下来,人类的整体明智达观、成熟稳重程度,会大大提高,而愚钝、盲动、虚妄、贪婪、偏执、骄狂、仇恨、阴谋、好战、杀戮等这些人类的总体人性缺陷、性格缺陷,会明显减少。可惜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自然法则,注定了他们将一个个离我们而去。同时,就连我们这些目前尚生龙活虎的人,也会不可逆转地变成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在人群的边缘地带徜徉一阵子后,在人生最成熟、最练达的时候,像秋风里的片片树叶,飘然坠落,随风而逝。这是一切生命的必然,是定数,谁也逃脱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于是,一个问题又闪入我的脑海:我们这些尚在青、壮、盛年的人,为什么不能早点步入这些老年人这样的心态,这样的精神境界呢?非得熬到生命的边缘时才可以做到吗?思考的结果是,暂时的提醒式觉醒可以,作为一种固定态势的心态、性情,根本就做不到。个中缘由很简单,就是我们磕打得还不够,历练得还不够,脱开过程求结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历练到达之前,红尘世俗的羁绊,利益利害的诱惑,使得我们心魂蒙尘,必然会患得患失,去争去斗。直到患不了、争不动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自己已垂垂老矣!
忽然发现,我在这儿看这些老人,却有人在不远处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我。不经意间,我也成了别人眼里的一个景!脑子里油然冒出是谁说过的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心中一惊之下,逃也似的离开。
2、太阳落下山去
下午下班回来,待夏日热辣的太阳西倾,淫威退去,照常带了狗狗到房后小山转悠。
沿野草拥道的小径登临山顶,正是日薄西山之时。只见西边群山与岚气薄暮相接处,一轮夕阳呈橘红的颜色,悬挂在一竿高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刺目,强打精神地支撑着最后的辉煌。西天的云朵都被染成橘红,天的背景也成了橘红、橘黄色。远处,暮鸦点点,聒噪归巢。田边的农人收拾起一天的忙碌,小调咿呀,荷锄而归。山坡的各种野草,都是从去年枯黄倒伏了的衰草败叶中钻出来,生命力十足地疯长着。这种黄绿同在、枯荣共存的画面,非常具象地讲解着无意识生命的野草一年一度的往复轮回。山坡梯田靠上的几块地里,静静地兀立着几座坟茔,每座坟前,都有鬼节上坟人残留的纸钱与花圈残骸,表明这些过世的人都有承接、延续了他们生命的后人,演绎着生命的生生不息。
呀,就走了这么一会神,那轮落日竟然一下跌落到山后,只剩一条橘红的弧线,一天的霞色也随着暗淡下来。突然间,以落日的地方为圆心,天空出现了纸扇扇骨似的若干辐射条带,每一条底处窄,越向前越宽,呈扇面形一条条射向东边天际,极富穿透力,喷薄了一阵后,倏忽不见。我们这里把这种气象叫做天空出“泛”,表明在遥远的地方有疏朗的云块,将落日的光芒切割成了了条状的辐射带,预示着明日天气不会是阴雨不晴。
天已暮色沉沉,不久就会彻底暗下来,进入由黑夜当值的时间段。
太阳完成了一天运转,正在经历亘古以来不知第多少次的轮回,经历又一个涅槃。它要经过10个多小时的死亡,于明天早晨获得新生,再度从东边天际爬起来。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绝不担心太阳落山后会爽约不再升起。殊不知太阳真的会有一天落下去再也升不起来,真的会死去,包括整个太阳系、银河系和宇宙,都会死去,归还于另一种物质形态。只不过,这种事的发生是在几十亿年、几百亿年以后。有生就有灭,死去还复生,生生灭灭永不停息;生与灭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不论宏观、微观的生命,都是如此。只是,新生的生命是对原有生命的复制,而绝不是复生。这是佛主在菩提树下打坐进入虚静空灵的精神状态时,突然间悟到的,也是现代科学家勘定的物质世界的定律。
我想不通宇宙诞生前被压缩在一个极小极小的“点”里时的状态,但毕竟是被科学家们认定了的事实。那时候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是一个纯粹的混沌体。突然在一瞬间发生了大爆炸,爆炸出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来,空间无限,时间无限。可是由有生就有死这一规律所决定,我们赖以生存的太阳必然会走到它的生命尽头,像一坨燃烧乏了的煤球,由耀眼的明亮变成橘黄,继而暗红,再后像盛大节日夜空中砰然爆开的一朵礼花,在五彩缤纷的璀璨中,最大限度地膨胀,扩散,走向它的涅槃。在同一刻,包括地球在内的九大行星也将被摧毁殆尽,同太阳一起组成一个吞噬一切引力范围内星体的“黑洞”。同样,容纳了无限多的“太阳”和星河系的宇宙,也会走向它生命的终结,在大爆炸的膨胀达到极限之后,像巨浪拍岸后又必然反弹回来一样,收缩还原成原来的那个“点”,没有空间,亦没有时间概念,归于死寂。然后在不知蛰伏多少亿年后,再次发生爆炸,诞生出一个全新的宇宙来。这是宇宙的涅槃。一想到太阳、宇宙必然要经历这样的毁灭与新生,我便会惊得呆若木鸡,透骨入髓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好在这些都不是我必须想通的,太阳的涅槃,银河系、宇宙的涅槃,最少在我这辈子以及我儿子、孙子、曾孙这几辈子不会发生。再往后,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去管,即便现世就发生太阳、宇宙的毁灭,又能奈若何?我只知道,我自己也逃不脱物质世界的生灭定律,必然会走向我生命的涅槃。但是太阳系、银河系、宇宙尚且如此,何况乎我?我只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埃,甚至微不足道得连尘埃都算不上,在宇宙天文数字的时间概念中,只不过是个稍纵即逝的匆匆过客而已。
这些问题不想也罢,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天即将黑下来,我得赶快回去,遛一次弯吃不住搭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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