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没了。当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后,我不由得笑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它是怎么从众多可供思考的问题中脱颖而出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沉沉暗夜里突窜起的一丝星火,轻轻地灼疼我后,随即烟消云散。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念头。老鼠没了,没了就没了,现在还有谁能想到老鼠,即使想到了,又有谁有闲工夫搭理老鼠。再说,老鼠没了,我们应该高兴。这个猥猥琐琐、尖嘴猴腮、贼头贼脑,形同鬼魅的家伙,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我们和它们斗争了多少年,多少辈,我们穷尽了浑身的解数,也没能把它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殆尽,相反却弄得自己精疲力竭。最后,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容忍它们和我们和平共处。
可是,我不见老鼠的确有许多年了。
以前,老鼠到处都是。村子里,院子里,屋子里,随处可见它们鬼魅般的身影,它们的数量之众,声势之威,气焰之嚣张,俨然它们才是村子里的正式村民,院子里的真正主人。话又说回来,也许在很早以前,这里的确是老鼠的一方世外桃源,它们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由自在地玩耍,甜甜蜜蜜地恋爱。直到有一天,人类的脚步涉足这里,发现这里沃野平畴,有风有景,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建起了房子,砌起了围墙,这里便形成了一个人烟攘攘的村庄。显然,在智慧的人类面前,老鼠无疑是渺小的,但是,面对自己家园的沦陷,它们开始了反击,而咬碎衣物,啃食家具,盗取粮食,抓捕幼雏,惊扰睡梦,则是它们反击的具体形式。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三间土坯房。不光山墙隔断是土砌成的,连屋里的地面也是土夯的。屋中间是掏炉灰用的炉坑,连着炉坑的是一盘土炕,土炕靠边的地方是一垒烧水做饭的锅灶。吃水的水缸立在门后面,正对门的是一张红漆斑驳,伤痕累累的八仙桌。除此之外,屋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装饰品。那时候,唯一吸引我的是头顶上方的顶棚,那里成了我仰望的天空。顶棚是用质地粗糙、颜色发灰的草纸糊上去的,那上面印着并不十分清晰的向日葵。但在我看来,它们就是一盏盏的小太阳,低悬在我的头顶,把原本黑暗潮湿的小屋照得光鲜明亮起来,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每一天。有时候,我会拿出纸和笔,照着它们的样子画下来,就像画出了自己心中神圣的太阳。
傍晚,随着太阳的落山,屋里的小太阳也渐渐地熄灭了,屋里陷入了夜的海洋。我们吃过晚饭,早早地躺下。就在我将睡未睡之时,从顶棚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警觉地睁开眼,问旁边的母亲:“什么声儿?”母亲说:“是老鼠。”“老鼠怎么上去的?”“它们哪儿上不去?”母亲狠狠地说。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显然,老鼠把我家当成了二层小楼,我们住底层,它们住上层。同样的,这也是老鼠的报复行为,而且这次更加疯狂与恶毒,它们踩在了我们的头顶上,它们正“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这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即便这样,老鼠在上面一刻也不消停,它们把顶棚当成了健身的运动场和休闲的舞厅。一会儿“哒哒哒”,来了加速急停,一会又“哒、哒、哒”,走上几步慢三快四。而且,它们有极强的耐心和旺盛的求知欲,不时的还“吱吱吱”的交谈几句,探讨一下得失与收获。我蜷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蜷成一个球。我想,那时我一定做过这样的梦,梦中,我仰面朝天正对着的顶棚被老鼠不计后果地瞪破了,无数的老鼠像从天而降的冰雹,“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全部砸在我的身上,然后,它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我。它们钻进我的被窝,啃食我那臭味熏天的脚趾,就像忘情地啃食色香味美的猪蹄。我会在无限的惊恐中,“腾”地坐起来,大声地呼救,大把地流汗。
梦终归是梦,老鼠砸下来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要感谢那看上去薄如蝉翼实则坚若蚕丝的顶棚纸。不过,老鼠还是在我熟睡之后下来了,它们是如履平地地走下来的。它们显然不满足于在我们头顶上的虚张声势,它们要近距离的进入我们的地盘,在我们的内部完成颠覆和破坏。这从早晨父亲懊恼地收拾屋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水缸旁边被刨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坑边是一个细如齑粉的土堆,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美若花瓣的小脚印。灶膛口弯曲地扯出了一条胳膊粗的灰烬,真怀疑沉沉暗夜里,有一根未烧尽的玉米秸又偷偷地燃烧起来。炉坑里,掏炉灰用的的洞口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地炉子上的炉火,由于呼吸受阻,已经奄奄一息。这些只不过是老鼠采用零敲碎打的办法,在炫耀它们的腿上本领。而八仙桌桌腿上弯弯如月牙的缺口和下面细碎的木屑,以及里屋地上磕得比人牙还要精巧的粮食皮和口袋上大如牛眼的洞,则完完全全展示了它们漂亮的嘴上功夫。
老鼠的肆无忌惮和为所欲为,终于点燃了父亲心中的怒火。父亲决定开始进行反击。父亲领着我去了集上,我们来到一个地摊前。那是个鼠药摊,地上铺着一块儿桌子大小的白布,上面摆放着两排装有黄色液体的小药瓶,和两个已经风干的老鼠的标本。那两个干瘪的老鼠标本毛发蓬松,呲牙利嘴,极其丑陋。摊主正是在以这种令人作呕的丑陋形象,诱惑着每一个家中正闹鼠患的人,最大限度地膨胀了他们的购买欲。而当我看到那些小药瓶时,不禁浑身一激灵。我生平最怕打针,每次打针时,当冰凉的酒精棉球接触到我的臀部时,我都会本能的把肌肉绷得直挺挺的。而眼前的这些小药瓶就是曾经装过白色粉末的药瓶,只不过现在换成了黄色药水。而对于这些药水的威力,我心知肚明。据说,村里的高奶奶,就是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偷偷地喝了这样的药水,从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真难想象,当高奶奶喝下后,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内心是怎样的翻江倒海,她又经受了什么样的痛苦折磨?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黄色药水一滴一滴的滴在花生豆、苹果块和馒头屑上,这些平时我最爱吃的美味,就这样被父亲制成了致命的诱饵,它们又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鸡狗很难找到,而老鼠却经常出没的角落里。它们将引诱我们的敌人一步一步地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没过几天,反击就取得了初步成效。那天,我看到一只老鼠静静地趴在屋门口,一动不动。我使劲跺了跺脚,那只老鼠动了一下,开始支起四肢,撑起身体,慢慢地向前蠕动。蠕动,这是对于一个平时出没无常形似鬼魅的家伙,最大的侮辱。我意识到,它已经贪吃了父亲布下的诱饵,那些毒液正在它的身体里发挥致命的作用。它想逃离我的视线,它知道,在我面前意味着什么。但是,它每挪动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与缓慢,挪动时高高隆起的脊背,清晰地表明了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没有再给这个即将死亡的敌人身上补上一刀。我是善良的,即使他或他们曾经有意或无意地伤害过我。我用铁锹把它铲起来,扔到了茅坑里,让它在比我那臭味熏天的脚趾,还要臭上百倍的茅厕里,体味生命最后的滋味。
老鼠一生都在经营着偷偷摸摸,蝇营狗苟的卑劣勾当,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跳梁小丑,能成为我儿时吟唱的主角。然而,我最初的音乐启蒙,又的确是从一首关于老鼠的歌谣开始的。歌谣是母亲哼唱给我听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伴随着母亲深情舒缓的哼唱,我仿佛看到一只小老鼠偷偷地爬上了灯台,忘情地饮尽里面的灯油,然后,来到灯台边,左瞧瞧,右看看,前走走,后退退,怯怯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这真是一个又可爱又可笑的场面。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它们就像小时候的我,喜欢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想过早的欣赏外面的世界,却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生存的理由,虽然它出生时就已携带了作恶的因子。
我不是一个喜欢杀生的人,直到现在,命丧在我手下的老鼠也屈指可数。能够记起的似乎只有一起,那是我参加工作,也就是我进入粮库后的第三年,即1998年。那年夏天,懊热难耐,而正在法国如火如荼举行的世界杯,更是给那个夏天火上浇油。作为准球迷的我,几乎颠覆了那个夏天所有的黑夜与白天。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老鼠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天深夜,我正看得如痴如醉,忽然,从床地下传来了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本来,那点儿细小的声响并不能惊扰我的聚精会神。可恨的是,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持久,显然,床底下的那个家伙已经失去了耐心,它准确地判断出,那晚我屋里的灯光又将连接上第二天的曙光。我不得不跳下床。床底下是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我的书,无疑,老鼠藏在里面。我被彻底激怒了。平时,我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足球和书,不想那晚,都被那个家伙一股脑地破坏了。我拉出箱子,倒出里面的书,那只老鼠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只小老鼠,和歌谣里吟唱的大小一般无二。可是我没有犹豫,我善良的底线早已被击破。很快,那只小老鼠便成了我刀下的鱼肉。那个夏天的夜晚,闪烁在我眼前的,除了球场的碧绿和足球的银白,还有一个弱小生命体内的腥红。
本来,那只小老鼠是可以逃过此劫的,前提是,它没有破坏我的生活秩序。以粮库当时所具备的优越条件,它完全有希望像它的前辈那样,成为一只大老鼠,成为一只硕鼠,继而成为一只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这是对它们最美的礼赞。它完全有能力像赞美诗中赞美的那样,长得硕大无比;并在我轻启仓门的一刹那,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傲慢地与我灼灼对视。可惜的是,它没有做到,因为,它在错误的时间,进入了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件错误的事。在这一点上,与它的前辈相比,它顽劣有余而心智不足。它的前辈要比它聪明得多。它们不会不惊扰我的生活,或者说,我的生活,对它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它们的兴趣,讳莫如深却又昭然若揭。它们的眼神不好,鼠目寸光,但它们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聚焦到一个点上,那就是满仓的粮食。在它们眼里,一粒粒的粮食,就像一粒粒的金子,正放射着逼人的熠熠光彩。它们想要做的,就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把这些粮食堂而皇之的贴上自己的标签,顺理成章地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其实,完成这个任务,它们并未费吹灰之力。以它们在这个领域多年的浸淫,早已经掌握了一套成熟的技巧。它们只是像穿着新装的皇帝那样,做了一个虚无的漏斗,让那些粮食像流水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流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它们大手一挥,又轻描淡写地将其抹平;然后,再漏出,再抹平。寒来暑往,循环往复。一座原本坚若铜墙铁壁的粮食大厦,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被抽去了基石,一点一点地被扯断了筋骨,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座危房,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山雨欲来风满楼,随着暴风雨的猛烈袭来,这座曾经披着华丽外衣,令无数人羡慕的建筑,最终轰然倒地。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我似乎看到无数戴着面具的老鼠,正露出狰狞的馋笑。
蝼蚁虽小,尚有溃堤之力;些小鼠辈,自有掘空之能。唏嘘之余,真希望老鼠真的没了,然而,老鼠真的没得了吗?我不禁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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