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一个女孩突然闯进了我的心里,使得20世纪70年代的这个夏季,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幸福,令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那天中午,我到离家300米处的学校里去玩儿,一路小跑着进了校门。突然,我紧急刹车,定定地站住了。我看见,在班主任女老师的门口,有一个穿黄格子衣服的女孩,正在帮老师洗衣服。女孩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她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也看清了她:红扑扑的脸蛋,黑亮的双眸,微微一笑露出了右嘴角一颗洁白的虎牙。我就那么楞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恍惚间,我觉得仿佛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见过她,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样动人!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这是头一回,绝对是头一回。
我忽然觉得,天空从来没有这样湛蓝过,河水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过,太阳从来没有这样灿烂过,校园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喜欢一个女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若干年后,当我在《红楼梦》这部名著里,读到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章节时,对贾宝玉说的“这个妹妹我见过”,深以为然。当一个男孩子(女孩子)初见一个女孩子(男孩子),而又认定曾见过她(他)时,那就命中注定他们之间会演义出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我写了一张字条,细心地叠成燕子形,然后怀揣激动的心,用颤抖的手,把字条交给她。她先是一楞,继而拆开来看,然后朝我会心地一笑——呀,又是那颗洁白的虎牙,多么令人心醉的永远与微笑同在的虎牙呀!
不是情书。那时候,我还不会写情书。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晚上,咱俩做好人好事,刷黑板,好吗?
那是个月儿明媚的晚上,我俩悄悄潜入学校,从窗户爬进教室,刷了初一班(我的班)的黑板,又刷了五年级(她的班)的黑板。回家时,先要路过她的家,和她分手时我说:往后再做好人好事,我还给你写字条,好吗?她点头一笑,又是那颗虎牙——当然看不见,是我想到的。
在往后的时光里,尽管我仍旧要给她写字条,仍旧约了她悄悄地在学校里做好人好事,但我却开始非常地怕见她了,越是怕见就越是想见,越想见就越是怕见。一见到她,我的心跳就要加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和华、晓、忠同时约了她,到山上去采当地农民叫做“格珠”的山果子。五个人有说有笑,正玩儿得开心,突然暴雨倾盆而降。大家慌忙躲进树丛里避雨。我和她恰巧躲在了同一棵树下的浓荫里。地方很窄,我俩只有紧紧地靠在一起才能不被雨淋。这种零距离的接触,使我俩呼吸碰着呼吸,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的感觉。她的脸上涌出了羞涩的红晕,让我看了心跳不已。然而,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丝邪念。我俩就那样默默地靠着,谁也没说一句话,直到雨过天晴,那三个喊我们,我俩才突然分开,迅速地跑了出来。
开始普及样板戏了,学校里排演《白毛女》。我扮演大春,她扮演喜儿。每次演出,老师、同学、观众都夸我演得特好,特认真,特投入,特精神。我真正地进入了角色。在我心里,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男孩了,而是大春,是喜儿的未婚夫;而喜儿就是她,是我从心灵深处无比喜爱的她!
时令很快到了冬季,而我的怀里却像揣着一个暖暖的火炉。这个冬季,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可《白毛女》剧组的同学们却打着红旗,敲着锣鼓,在茫茫风雪中巡回演出,足迹踏遍了全公社的每一个自然村落,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声笑语。每天我都会和她同台演出,作为大春扮演者的我,一直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幸福之中。
然而,一年后,她随着她父亲工作的调动而转到了县城中学。
分手的那一天,我和华、晓、忠四人各送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给她,都写了同样的一句话:永远的留念。我们四人同她一道,吃着华带来的煮黄豆,裹着青皮的黄豆,吃完了,不知是谁起了头,唱起歌剧《张思德之歌》里的唱段:犹如二月刮春风,满面欢笑热泪涌,别离延河边,何日再相逢……我流泪了,她也流泪了。
从此,我和我心仪的女孩天各一方。一度时间,曾使我陷入到了深深的孤独之中,生活骤然间变得黯淡了许多。我将我的少年梦深深地珍藏在了心底,秘不宣人,成了只属于我的最美好的回忆。那时间,我会在酷热的夏夜里,梦见飞雪飘飘。心里想着那个人,静静地等候着梦中的门环,发出令我惊喜的那声轻响。星儿被夜灯拥吻着,却听见孤单的猫儿在鸣叫。时而听见鞭炮响起,而夜里的鞭炮声却没有喜庆。打开桌前的台灯,把袭来的声光堵在窗外,依旧盼望着一个人的世界里,会有故人来访。
问世间,情为何物,南来的鸿雁,双双对对;孤旅的我,为谁生死相许,梦中相随?一声炸雷,响彻夜空;呐喊之后,泪水倾泻如注。天地为我感动之后,一轮红日又会当头而在,一扫我心中久久的阴霾。再一次想起了魏子安。再一次想起了花月痕。花儿谢了,月儿遥远;千年苦情,化作春梦。一杯老酒,穿越了时空。回到梦里,依稀的,还是你那莞尔的一笑,露出只有你才有的那颗虎牙。流水淙淙,南河的石头烂了吧?大海茫茫,枯了吧?默默想起那首古老的歌谣,于是低吟浅唱:海枯石烂,乃敢与君绝。
记忆中的南河,一直是波光粼粼的,即便在梦里,也是那般的清澈。每当鸟儿们在南山上唱起了歌,鱼儿们就会兴奋地蹦出水面。对于我来说,南河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条四季常清的河流;在我心里,她还与我心仪的女孩息息有关。一想起南河,就会想起她来。以至于,我始终难以分清楚,南河和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区别?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南河和我心仪的那个女孩,便是最好的诠释。忘不掉一条河,与忘不掉一个女孩,几乎纠缠了我的一生。梦里,总是踏破铁鞋,千百回地反复寻找,一任时光,在头顶无情地堆起皑皑积雪。有时候我会自问,人海茫茫,为什么,偏偏我就放你不下?有一种病,叫作相思,那般的刻骨铭心,即使华佗在世,也会束手无策!
那时间,我不敢告诉你我的心思。只在放学的时候,无数次地目送你,小辫子一跳一跳的背影,直到使劲睁了大眼睛,再也看不见你。那次,同学们涉过南河,去给校园的大灶捡柴火,你扔过一个石头来,砸得我的肩膀好痛。好长时间里,每当肩膀痛了,我的心里便会涌出一股暖流;我希望着,我的肩膀就这么一直地,疼痛下去;疼痛,有时候甚至是一种幸福;而一生的疼痛,便是长久的幸福。
那条河,那个女孩,是我心中永远的疼痛!
那个夏天,跟以往的夏天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在那个夏天里,我们不期相遇。校园里那片空地上的小菊花,灿烂成无拘无束的红黄紫白。我忽然感到,我的心脏是在为你而跳,尽管它以前就是跳着的,但一直是盲目地跳动。之后我的少年梦里,便开满了那些永不凋谢的小菊花。我的眸子里,属于我的那个太阳一直不肯落山,日子里再也没有了黑夜。南河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澈了,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欢腾了;就连每只麻雀的叫声,都是那般的悦耳,叫人心动不已。
叠成燕子形的小字条,架起了我们彼此走向对方的桥梁。尽管每天都要在校园里相见多遍,嘴和耳的交流,却要通过手和眼去完成。一天不见那只燕子飞来,便如同丢失了自己。其实燕子衔来的消息,不过是彼此想做某件好人好事的相约,简单得如同那张写着几个黑字的白纸。——那时侯,我还不懂得,卿卿我我。
我只知道,我的心的琴弦,总是在我想见你或见到你的时候,会突然间暴风骤雨般拨响。未见到你的时候,总想见到你;而见到你的时候,又总想躲开你——即便在梦里,也是如此。那是一块被太阳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中烙下的印记。春夏秋冬,已经轮回了数十次,而我心中的那块烙印,始终如新,仍使我千百次地感到灼痛。
据说,把心思写在纸上烧化,可以进入对方的梦中。我丝毫不怀疑,这种充满了童真的邮递方式,会出现误投。——于是,我将这些文字如法炮制,极度虔诚地等待你的心灵感应,等待若干年前的那只燕子再度飞回!
晨亮了,声光再次来袭。我还醉着,醉在尘世的喧嚣中,车龙马水都与我无关了。我又在梦的那片森林中,寻找那棵树,苦苦地寻找着属于我的那棵树。我的生命的历程里,注定了要与一条清凌凌的河水相依相伴,她的名字叫作南河。她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血夜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一直流淌着,永远流淌着,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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