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有颜色的,这样的感觉更多来自黑夜给我的惊醒。
东井岭不远的地方,西边,京广铁路蜿蜒而去。锃亮的轨道,在若隐若现迷幻的地气里,像雌雄两条爬行的双头蛇,两边使出的劲头,绷得身子紧紧,而且冷冰冰的。如果是雨后,在很短的时间内,铁轨上的锈斑就渗出来了。沿着路基的碎石,疾驰的列车轰隆轰隆一过,震撒出了一片雾状的褐黄,恍若光阴磨蚀的情状跃然而出。
这段铁路的前身是1906年开始修筑,1936年通车的粤汉铁路。我经常想象着那时的情形,两边的景物一定荒凉而沉寂;东井岭上偶尔闪过的人影,身著土布衣衫,头顶上也许还盘缠着一条青丝长辫子。他们或依着锄头柄,站立在田间地头;或推着独轮车,揩着额头上滚滚的汗珠子,停歇着看火车这个庞然怪物。我这些想象的画面,是上辈人零零碎碎唠唠叨叨拼凑的断片。这是一个相对静止的视角,而火车窗口不断掠过的那些目光,行进得要快很多,是另一种人的另一种生活,已经无从探究。东井岭和铁路的对视,已经有上百年了。它们都很冷静,一言不发,不管容颜如何改变,它们都看到彼此的骨子里去了,任凭时光一滴滴渗入暗处。它们相隔的距离,介乎历史和现实之间。
铁路上过往的一种是青黑色的货车,一种是草绿色的客车,特殊车辆很少见到。列车很长,像小时候玩过的那种竹制的蛇,一节连着一节;后面的尾厢,经常能看到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值班员,抓着铁栏杆,微微弯着腰身,有些木然地望着疾驰的火车留下的物象。我们坐在岭子的坡上数过,最长的是货车,有54节车厢,而客车一般是20来节车厢。轮子是它们浑圆而健壮的腿脚,列车奔跑的声音,很沉很实。那些长方形的钢铁身躯,用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响动压下去,好像有条缰绳,缚住了奔突的声音,拽进了土地中。被降伏的声音从更远的地底下传出来,演奏着节奏铿锵的进行曲。我原来以为大地是密实的,没有缝隙,其实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许多秘密的通道,每时每刻都在流动着事物,连接着孤寂和喧嚣,交融着黑暗与光亮。列车的声音就是从那些毛细孔般的暗道里涌流出来的,伴着沉重而强烈的震颤,直击路边的山岭、水塘、树木和房屋。
如果是耀眼的白天,城市的声音庞大而嘈杂,可以分辨各类声音的听觉,在纷乱中失去了敏锐的触须,显得有些愚钝了。我在很多时候,越是看得见,由于对光的信任,方向感越弱,对事物的感受大多停顿在外部表象,难以深入。而这样的迷惑,使一些基本的行为判断失误,顺着惯性思维滑出来。
依稀记得是一个狂风大作,暴雨倾泻的黑夜,好像已经进入了下半夜。一声暴烈刺耳的火车汽笛声,穿过那么强大密集的雨水,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了。我猛然坐起来,眼睛惊恐地睁得极大,内心的慌乱不可言说。那种声音经过暴雨的冲洗,更加清晰,可以感觉到声音的边缘,就是一个握得紧紧的拳头,和着啸叫的狂风,像一头怪兽受伤后发出的怒吼,抗争宣示着无比的威严。父亲还没有回家,那时他管着几十条木帆船,每遇洞庭湖恶劣的天气,心就悬空了,赶紧穿着那种带帽子的长雨衣,长筒雨鞋,沿着湖边的码头去巡查。看船都入港躲避没有,船缆系好没有,有没有人守船。木帆船没有机械动力,全凭船工心灵的机巧,观天看云,借风扬帆;全靠船工粗粝的大手,撑篙掌舵,荡桨摇橹。洞庭湖无风三尺浪,驾船的人身家性命就漂在水上。父亲知道江湖的险恶,总是和那些一道来自新墙河流域兄弟一样的船工,以源自自身爆发的体力,搏风斗浪,行走湘、资、沅、澧,洞庭、长江。
凌厉的汽笛声,穿透漆黑狰狞的夜晚,就这样锲入了我的心灵。隐约记得,那时我只有6岁,茫然无助地深陷在黑暗中。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陌生的遥遥的远方,预感到我将远行,我好像面临着骨和肉的分离,甚至是死亡发出的新鲜气息。黑,黑,黑,一个劲地黑,黑出了一个深渊,我感觉身体在往下坠落,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知。这个过程很缓慢,充满恐惧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我身体发出嚣厉的哨音,感觉自己细嫩的毛发,都如狼毫一般竖起来了。
我想,每个人的深处都会记住一些声音,这些声音会绕魂三匝。我记住的就是这些黑夜中京广铁路线上时时惊醒人的汽笛声。以至于现在自己对一些响动都过于敏感,在东井岭的夜晚,特别是深夜,我像一只跳跃在屋宇上的黑猫,特别机敏。但是我的听觉远远不如一只东井岭上的猫。人能听到的范围大约是每秒20次至20000次;而猫能听的范围,每秒达到60次至65000次,是人的三倍。我要更加努力调动和生活密切相溶的触角,去领悟和感知,去辨识和聆听,去潜行和抵抗。
随着声音的传播,空气中的分子被挤压在一起,接着被分开,然后又被挤压,再被分开,如此反复,就产生了声波。但我不知道,声波传播的过程,那些分子如果是在阳光下,它就是金色的,在月光里,它就是银色的,在暗夜中,它就是黑色的吗。
还有一次近距离聆听了火车汽笛。那是从城陵矶火车站乘班车回岳阳,和几个孩子,怀着冒险的念头,扒在蒸汽机车头。无边的黑色中,火车惨白的灯光直指前方,像凿开一条不拐弯的隧道。火车轮毂和轨道高速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一根钢针刺入身体,隐隐作痛。我紧紧地抓住车头的铁杆子,背部抵住车头,斜侧着身子,我们的身体挡住了钢铁的某一处,任凭呼啸前行碰撞的风儿,扑打在脸上。我们像几粒有分量没分量的小小石子,要被疾风刮起。
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景物,但是我清晰记得在马壕那段弯道上,一边坡地,散乱的叶子在灯光的照射下,裸露出来,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白相间;一会儿静止,一会儿晃动,像舞台上的群魔。
在这个地方,我看到过灵魂出来了的躯体。一个女人,过铁路的`时候,没有遵循一站二看三通过的警示,迎上火车,把自己撞成了一朵殷红的桃花。火车在一声长久而尖利的啸叫之后,像一头发泄完了的雄性巨兽,停了下来。穿制服的火车司机,那时我们看着他们像警察一样,见过许多世面,也面对过许多惨烈的情景。他们不慌不忙,戴上白手套,把这朵殷红的桃花移出铁轨,轻轻地摆放在路基边上。鲜活的灵魂独自飘去,盘旋在空中,留下孤零零的残破躯体,等待腐朽。
火车撞的,洞庭湖泡的,这是东井岭上妇人最恶毒的咒语,也是她们依据自己生活所见过的实景。遇到她们认为的恶人,从她们的嘴唇里,这些恨恨的语言蹦出来,像一颗颗钢珠,直击要害处。她们认为天地万物,环环相扣,善恶对应。其实在冥冥天意之中,有相应的一部分,也有纷乱的一部分,这就是人生无常。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具有良善母性都有的一切身体心理特征。如果用东井岭上的妇人那些咒语验证她意外的命运,无异于引发一场前身与今世,阴与阳,善与恶的战争。火车改变了人的很多行为方式,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响起时,我能感觉到那台蒸汽机车剧烈的颤抖。机车没有鸣笛时,车身是顺着惯性前后抖颤,而鸣笛时,产生了横向的震动,这是从雄性钢铁巨大的胸腔吼出的声音,沉重而阔大,什么也阻挡不住,黑夜仿佛都要震落一般。在这警示的汽笛声中,蒸汽机车如一个王者,唯我独尊;也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刺向苍茫,在光亮的边缘,淌着浓浓的黑色的液体。
但耳边现在回旋起蒸汽机车发出的声音,没有那么激烈昂扬了,我竟听出了有呜咽之悲。为女人肉体的腐朽,也为在钢铁面前不断萎缩的魂灵。这也许是那些声音被时光收藏过抚摸过的缘故吧。
火车载着我去过许多的地方,我在超越自身的速度里,感觉到了远的近,也感觉到了大的小。我们在接近什么终点,但是心境越来越宁静。现在京广铁路线上布满了水泥电杆和网线,东井岭的夜晚,几分钟一趟南来北往的是电力机车,速度更快,鸣响的汽笛不像蒸汽机车发出那种怒吼般的声音使人发麻,而是一种更加尖利的声音,刺人,可以划破丝绸。但是响起的汽笛声不如以前多,铁路线封闭起来了。铁路边就是一个农贸市场,东井岭和铁路中间,只剩下一道绿色的栅栏,可它们还是那样冷静地对视着,全然没有世人的浮躁,无所谓激情。
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自己能够在内心调和事物的色彩。我们看见一些没有存在的东西去追寻,而面对很多实在的东西,我们却又设法逃避。那些声音真是黑色的吗!我自己有时也怀疑。但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些声音是黑色的,因为只有在黑夜里,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才可以回来。即使我的心地在皮囊里是一片清朗黑色,也是纯粹而迷人的,那是我的归处。
黑夜宁静/黑夜神秘/黑夜快乐/黑夜自由。很多看不见的事/和很多黑夜里的物/其实内心更加明亮和洁净/比如水中的鱼儿/比如阿炳的二胡曲子。这是我写的一首诗《鱼儿》中的几个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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