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片竹园了,现在看见那座呕吐着黑雾的烟囱时,也就只剩下愤懑了。竹园被卖掉的时候,我是不知情的,否则我是如何也不会同意卖掉竹园的,虽然竹园最终逃脱不了消失的命运,但是我却怎么也不想接受竹园被一座砖窑厂吞噬。
每次回故乡,在看望故乡的亲人之余,总是要往竹园里走一遭,我还记得竹园一直躲在故乡的老宅后面,最初大概只有三亩,只是竹园似乎正值长身体的阶段,于是便把周围的空地也都霸占了,在被卖掉之前,估计有5亩地大小了。
竹园似乎是我在故乡最爱的风景了,从故乡的老宅出去之后,便能看到那羞答答地躲在老宅后面的竹园了。最爱的还要是盛夏的季节,还未进竹园的时候,竹园似是静谧的,安静的修养着,密密麻麻的竹子笔直地挺着腰杆,垒成一个我和竹园的墨绿色的二人世界。从竹园的小道走进去,那便又是另一番景色了,走进竹园的一刹那,仿佛是融进自然的空调一般凉爽,一丝薄薄的柔绵的风从竹园深处一层一层地涌出来,把身上的汗液吸干。满满地吸上一口那竹园里空气,轻飘飘的凉风便挤进全身的细胞里,揉碎慵懒的疲劳,定下神来盯着那翠绿的修竹,一节一节的骨支上,凹凸有致,颇像是大自然的一套艺术工程,我忍不住地去揉抚那竹筒,却是一股透体的凉意占满全身,那丝滑的竹筒宛似少女的皮肤,冷若冰霜却又顺滑细腻,不经意间一席清风从竹园上方磨擦而过,倘使闭上双眼仔细聆听时,却是竹园的又一项艺术了,搭在竹枝上的竹叶便随着清风的指挥,窸窣作响,轻柔细长的声音慢慢把整个竹园的情调也都拉起来了。
平常竹园是寂寞的,故乡的人大多不眷顾竹园的美色,也不青睐竹园的高冷,而我却抵不住竹园的诱惑,逢炎热的天气,我是不爱拿着芦苇扇躲在火里火气的老宅里的,总是爱提着竹凳,夹着本书,藏进竹园。往竹园里美滋滋的看上一下午的书,时而抬起头来,品尝着从竹园上空过滤进来一绺攒动的阳光,那如滤网一般的竹叶间,金色的斑点不停地晃动着,从那镂空的斑点中倾泻着柔和的光,给竹园的幽梦饶了一层光环,这样的下午,我总爱一遍一遍的温习。
然而故乡的竹园是美的,我却又住在海边,不常在故乡,以至于不得不冷落那片寂寞的竹园,百忙之中想起来时,却又只能长吁短叹,赶不回故乡,但我相信竹园是爱我的,哪怕她日益丰硕的心房只等来着我给她的失望。
结束了学业之后的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回故乡了,于是我便带着心爱的女友,一起往故乡去。
8月的连云港仍是咆哮着盛夏的狂热,我和女友从闹腾的县城坐车回故乡去,颠簸了半日,汗流浃背,头晕眼花,算是从炼狱回到了故乡。下了车之后便往老宅去,往老宅走的路上,我便凝望着故乡的竹园,那盘踞在瓦砾屋后的一片翠青,像是在一片浑浑的水池里,冒出的一撮炫目的水草,我指着竹园对女友说,那就是我在故乡最爱的地方。
故乡的亲人爱唠叨,时常把未来挂在嘴上,即便是工作或是结婚,故乡的亲人也要提前的盘算着,于是我便担心起竹园了,竹园的价值在故乡的亲人眼里是定位在我的身上的,倘或是我要成家了,那竹园无疑是要给我做资金的,怕是故乡的人对我和竹园的感情丝毫不知,才这样任意决定竹园的命运吧。我便不想去和故乡的亲人去讨论这笔不动产该如何分配,或者说,故乡的竹园在我的心里本就不是一笔资金,而是一份牵挂。
这样的饭后总是忧郁的,又是难得回故乡一次,那必然是要往竹园走一遭了。我是爱竹园的,我也爱我的家人,当然也爱我的女友。倘或我平时一个人往竹园的时候,是夹着本书就去了,想起来要读书的时候,往竹叶密集的地方坐着,倚在一颗粗壮的竹子上,便津津有味地啃书了,啃得饱了又觉得累了,依着竹子就睡下了。我本不知道竹园里是有蛇的,否则我是断不敢坐在竹叶上就睡下的。
这次回到故乡,是女友和我一起进入竹园的。午后,阳光还是虐人的,把村子烤得火气缭绕的,我是不爱呆在那电风扇的底下,找准机会便往竹园去,女友当然是随我一起去见见我最爱的竹园,还未进竹园的时候,女友便满怀着好奇,大概是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竹子吧,从冒着烟的竹园外钻进竹园的时候,女友便爱上了竹园,大口大口的吮吸着竹园里清凉的空气,喷吐着体内的燥热,看着女友眼睛微闭,额头略往上扬,仿佛是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竹子,融进这篇竹园。我笑了,对女友说:“要是再把双手抬起来,我从后面抱住,这便是竹园版的泰坦尼克号了,”女友也笑了。
竹园是开放的,无需看管的,若是有人要进来乘凉,我是欢迎的,我和女友在竹园躲避午阳的时候,偶遇到故乡的三爹带着孙子在竹园里乘凉。我在小学的时候,三爹和我的老爹是不和的',现在我是不知道关系有没有好转,但是三爹对我却始终疼爱有加的,我也是许久没见到过三爹了,于是便跑上前去和三爹打招呼,顺便和三爹的上小学的孙子套套近乎。三爹见到我回家来,便要拉着我往他家里去吃饭,三爹的小孙子也是欢喜我回家来,我和女友见到三爹的小孙子时,也不客气地答应了。
我和女友回家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的,我向三爹借了铲子,便和女友往竹园深处去找新鲜的竹笋,我是吃过竹笋的,但是我是没见过做成菜之前的竹笋的,我和女友拿着铲子在竹园里走了一遭,也是无从下手,可是太阳也是要下山了,不得已之下只能抓到苍蝇便是肉,听老爹说,竹园里的竹笋是可以吃的,大多是不高的,我佝偻的着身子往地上去搜寻的时候,也的确看见些许小的竹子从地下钻出来,女友说,那或许是竹笋,于是我便开始挖了。竹笋是新鲜的,带着故乡泥土的味道,湿漉漉的,我捡了几棵挖得完整的竹笋,用泥土包着,提了铲子,便出了竹园。
在自家的竹园里挖来的竹笋,是要比买的竹笋吃起来亲切的多,一来挖出来便吃了,新鲜得很,二来是自家的竹园长出来的,健康的很,倘或有功夫,是一定要带着故乡的亲人一起往竹园里去,让大家也都尝尝自个儿家里长出来的竹笋,是什么味道的。
我在故乡停留的时间大多不长,三两天便回城里去了,纵使有时间,我在故乡也是呆不久的,故乡的人是不爱看见我一直缩在故乡的,一方面要我回家去,一方面又要把我“赶出”故乡,貌似竹园和我是同病相怜的,故乡的人一方面要造出一片竹园,一方面又要毁掉一片竹园。
于是我更珍惜竹园了,每一次回到故乡,那竹园是必定要去的,即使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往竹园里去,甚至是只呆上那么一小会儿,也是眷恋的。
竹园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人过了,本是带着一肚子的心酸往竹园里去,却接到另一份毁灭,我开始后悔了,我给竹园时间的太少,以至于最后只能坐在高高的土堆上缅怀竹园,等到故乡的晚霞把土堆抹得鲜红的时候,我才隐隐约约感受到迟子建曾经描摹的伤怀之美,真正是一个帝国全部黄金和宝石都无法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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