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乡”这个词,使用范围仅限于我所在的这个小县城。我又一次提及这个词,是因为目前我仍在上乡工作。我所在的县城,“上乡”这个称谓多少带有些许偏远、落后的贬义,它泛指赣江以南的山区地域,包括的乡镇有涧田、顺峰、宝山、武术、沙坪、弹前以及夏造等。
昨天是周一,我前往工作单位的途中,手机铃响起,是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打过来的。他告诉我,读到我在报纸的一篇文章,对文字里描述的有关我家乡的一处景致很神往。末了,他感慨,说我呆在上乡好,安静,才能写出这样清雅的字来。
接电话的时候,车子正在一个叫“南门山”的地方盘旋迂回,灌木、峰峦、云朵和飞鸟一一从窗外掠过。我消瘦的身躯随着车身的摇摆在车厢里晃荡,CD机放着来自草原的旋律《套马杆》,歌声悠扬,我微闭双眼,心就随着激扬的音乐飘起来,恍惚间,仿佛我就成了那个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在大草原策马扬鞭。
一小时二十分,车子抵达目的地。呈现在眼前的是那个熟悉的小乡镇,单位门口摆水果摊的老曾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径直穿过一个车库,上三楼,走进属于我的办公室。一个偌大的办公桌显得很寂寞,它对我这个主人显得极陌生,因为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卧室的电脑前度过的。一张简陋的床,一台电视机,几个用来装衣服的纸箱和一些书,是我在这个屋子里最忠实的伙伴。
在六十公里之外的县城,有我的家,那里同样有个卧室,木质地板光亮温暖,窗帘干净整齐,被子里有熟悉的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馨香,不像这里,房间里夹杂着干燥的汗臭。从县城到这里,从心理上来说,是一种无声的穿越。从繁华到简单,从喧嚣到安静,从世俗到本真。我甚至在心底有些渴望这种穿越。这种地理位置的变化能给我的灵魂带来一种意外的松弛。在这个山区包裹的寂静的屋子里,想趴着就趴着,想躺着就躺着,有时我在食堂盛一大钵饭,坐在电脑前,扒几口饭,敲几行字,或是干脆一屁股坐床上,吃一会儿饭,看一会儿书。那会儿,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当然,我无须别人知道,因为这是独属于我的快慰和癫狂。
儿时,我痴迷于古人的山水画。远山、茅屋,篱笆门,小桥流水,峭壁间飞翔的鸟,以及树下戴斗笠的老翁,渔者舟头独钓寒江雪的景致……
这一切都令我神往。面对一副画,我能痴痴看一整下午,如着了魔一般。后来读《桃花源记》,亦读得如痴如醉。自涉世以来,见多了现实中的纷繁杂乱,沉浮于尘世间的熙熙囔囔,时感心有疲惫。于是愈加怀念儿时那份赏画读词的清静无邪。在这个属于上乡的小镇,正遂了我这份心愿。
新来的领导下乡,第一次来到我所在的小镇,下车第一句话便说,路太难走了,我坐车坐地头晕。同行的人赶忙附和着领导,一边说着领导辛苦了之类的屁话,一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站在单位门口迎接的我。我笑吟吟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拨人,一言不发。我自然在心里很感谢他们对我的同情,我也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归属于“上乡”范畴的地方。但是,我很安然地享受着这段经历。我从不觉得“上乡”有多么令人厌恶,即便来回的一路时常有可怖的山体滑坡和大雾天气。事实上,上乡最终只是我人生的一个驿站,留下来的,能见证这段经历的,在今后的生活里或只是履历表的几行字迹。如是,我缘何不真挚地去喜欢这样的“上乡”呢?
闲时,躺在有淡淡汗臭味的屋里,再读《桃花源记》。陶渊明是如此感性的一个人,他给世人描绘的世外桃源,令多少人心驰神往。这样的桃花源,是人世间的绝版。自东晋以来,无人走近过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桃花源。然而,千千万万的人渴望一个有关桃花源的梦,人们不竭余力地梦想着能走进那样一个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比如此时躺在寂静的小屋里,我就这样在一个叫做上乡的地方,悠然地做着一个桃花源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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