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顺境逆境都要心存感恩,让自己用一颗柔软的心包容世界。柔软的心最有力量。——林清玄
心的泼墨——林清玄
年轻时唯,恐其不入;
到如今,唯恐其不出。
——张大千
张大千晚年自创泼墨山水,有人问他心得,他说:“年轻时,唯恐其不入;到如今,唯恐其不出。”
既入又出之后,果然他以泼墨山水奠定了一代大师的地位,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写了拍卖市场的天价。
就像一般艺评家所知道的,张大千早年曾用很大的功夫写敦煌壁画,又善于临摹古人名作,他的仿作以假乱真,不止传形,简直到了传神传意的境界。也可以,说他的创作技巧不止与古人并驾齐驱,甚至超乎古人。
以大千的天才,知道不断地“入”,路越走越窄,连转身都感到困难,只有跃“出”,才会海阔天空,在一次泼翻墨水的经验中,他把过去的技巧也全部推翻。泼墨于焉诞生,介于写实与写意之间,介于创作与随机之间,介于真实与抽象之间,介于人间与天上之间,绘事终于独开新局。
艺评家比较不知道的是,如何去评断泼墨山水在艺术上的价值。其实,泼墨山水最动人的,是它不用“评断”来欣赏,而是用感觉来欣赏。张大千以泼洒的墨,创造了一个元气淋漓、精神焕发的空间,我们感觉到美、梦幻、和谐、苍翠,我们不必有任何的评断,只是相印的感受。
完全没有笔触的、看来毫无章法的泼墨,反而是最难的。我曾在古董书画市场,看到许多仿张大千的作品,但大多是仿他壮年之前的作品,泼墨作品几乎无人仿作。原因何在?因为“入”是有路可循的,“出”却是无迹可寻。经过“入”而“出”的张大千,才能泼出那样的墨;还没有“出”过的人,马上就会被识破了。
创作如此,人生的情景亦然,循着画好的地图前进,循规蹈矩,亦步亦趋,成为一个四平八稳的人,写下十拿九稳的作品,留给平凡人一个好的评断,这是不难的。艰难的是,放下笔触、抹去线条、舍弃手中的蓝图,打翻铅笔架、泼倒墨水瓶,以内在的感觉推动,随意随机地去完成一幅作品。
在崭新的作品中,只有感受,没有评断。
三十岁以前,我得过大部分的文学奖,参加所有报纸的文学奖,都拿到首奖。最近一位年轻的作家问我:“你如果再参赛,会不会再得首奖?”
我向他说了张大千的例子,既然“求出”,鸢飞鱼跃,海阔天空,早已超越评断,哪里还有一个“入”处?
林清玄短篇散文
变色茉莉
乡下的侄儿来台北过暑假,那时我种的茉莉开得正盛,有紫色和白色,看到盛放的茉莉,会感受它们的雄辩,以为它们用鲜明的颜色在风中辩论——呀!不是辩论,是在朗诵某种诗歌。
这些茉莉的种于,正是三年前的夏天,侄儿在家乡的古山顶上摘给我的种子,因此,他看了特别开心,一直对我说:“叔叔,古山顶的茉莉有一些已经变种了,有的一朵花可以开出三种颜色,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采种子。”
我回乡的时候,就和侄儿到古山顶去找变色茉莉。果然,有的茉莉变成双色,也有三色的。采回种子种在花盆,现在开花了,和它们的父母一样,也是变色的。
变色的茉莉为什么要变色呢?为什么一变色就世世代代变色呢?为什么连植物都有习气呢?我找不到答案,不过,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只问茉莉,也可以拿来问人,人就会有答案了吧!
玉石收藏家
我去参观一位玉石收藏家的收藏,他一直说自己收藏的玉石多么名贵、多么珍宝,甚至说玉石是有生命、有磁场,有的会降灾治病,有的会除灾免祸,说得那玉石像是神明一样。
他甚至说:“人的生命和玉石比起来是太渺小、太脆弱了,有许多人的命还不值一块石头。”
人的生命之渺小、之脆弱,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如果说石头的价值竟胜过人命,是我不能苟同的。
其实,那些被收藏的玉石仿佛有生命,那是由于人的情感狠妄想的投射,我们有了感情,玉石才有了磁场,我们先有妄想,玉石才有感应。
失去了人的情感授射,最耀眼的白玉或钻石,与溪边的卵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告辞玉石收藏家,从他放满玉石的走道走出来,我想到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爱玉石、爱瓷器、爱古董、爱美术品,不惜花费巨资,投注心力,但却很少人愿意去对人花费爱心、投人心血。
那是因为,爱没有生命、没有反应的东西,是最简单、最安全的。要去爱一个人,比爱玉石就显得复杂、危险、不安全。
这是世界上有这么多收藏家的原因,也是没有生命的玉石,古董,美术品比活人更值钱的原因。
可惜,我每次告诉种种收藏家这些道理,他们总不认为人的价值可以胜过一件玉石古物,所以这个世界还会继续混乱下去。
我们是不是愿意来收藏一些爱、一些友情、一些思义、一些包容与宽恕?用锦盒珍藏,放在红木的架子里,时时拿出来摹拭,使其永保明亮与光芒,来证明人的品质与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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