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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略说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特点》赏读

季羡林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说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宝库中,中国传统道德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这话完全正确。因为从世界各国来看,像中国这样几千年如一日重视伦理道德的还没有第二个国家。什么叫做中国传统道德?或者说中国传统道德有哪些内容呢?这个问题很复杂,每个人的回答都可能不一样。我讲讲自己的看法,我想这里面起码应包括这么几部分内容。

  第一,正如我的老师--清华大学陈寅恪教授曾经说过的《白虎通》当中的"三纲六纪"是中国文化的精华。什么叫"三纲"呢?就是君臣、父子、夫妇。他讲的当然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里边有糟粕,如夫妻应该是平等的,怎么男人成了女人的纲了呢?这个我们先不讲它。"六纪",一是诸父,就是父亲的兄弟姊妹;二是兄弟;三是族人;四是诸舅,就是母亲家的人;五是师长;六是朋友。他说,这"三纲六纪"是中国文化的中心,我看他的话很有道理。因为人类自有社会以来,必然要有一种规则来维系,不然的话社会就会乱七八糟。现在马路上为什么要有交通警?为什么要有红绿灯?这就是一种规则,一种规章制度,要求大家都来遵守,这样社会生活才能进行。要是没有这些规则,社会生活就不能进行。《白虎通》的"三纲六纪",把当时社会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规定了。

  第二,我们的文化还有一个提法,是我们的特点,就是"格、致、正、诚、修、齐、治、平"。意思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步骤。先从自己开始格物,就是了解事物,了解以后致知,把规律找出来,正心、诚意就不用讲了,修身就是修自己,然后齐家,把家治好,然后再治国,治国以后是平天下。就是从个人内心一直到天下。那么,什么叫国,什么叫天下呢?在周代来讲,像齐国、燕国、郑国等国是国,天下则指整个周代的中国。现在像中国、日本叫国,天下就是世界。个人要从内心出发,正心、诚意,一直推到治国、平天下。这套系统的步骤,属于伦理道德范畴,也属于政治范畴,是其他任何国家所没有的。

  第三,"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就是说,礼义廉耻是国家的四个支柱。除了这个提法外,古人还提出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说法,意思都差不多。

  上述三个方面是古代伦理道德最先最主要的内容。懂得了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大体就了解了中国伦理道德最基本的内容。我们的道德伦理又全面又有体系,其他的内容当然就多了,需要写一部中国伦理学史来阐述。

  中国传统道德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最精华的内容,它在世界人类文明遗产中的特殊性非常之明显。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世界上任何国家,从古希腊一直到古印度,尽管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道德规范,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道德规范,可是内容这么全面、年代这么久远、涉及面这么广泛的道德规范,在全世界来看,中国是唯一的。现在中国周围这些国家,像日本、韩国、越南等,有一个名词叫汉文化圈,属于汉文化圈的国家基本上都受我国的影响。

  我们一向讲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现在我们的考古发现越多,就越证明我们的历史长久。随着考古学的不断进步,我估计将来考古发现不但有夏、有禹,一定还会有更古的尧、舜,还要往上发展。总而言之,我的看法是考古发现越多,我们的历史越长。这是从形成的历史时间看。

  那么从具体内容上看,我们民族的特点就更明显了。

  比如"孝"这个概念,"三纲五常"里面都有。除了中国以外,全世界各国都没有这么具体。何以证之呢?可以看一看欧洲现在社会的情况跟我们作比较。当然现在青年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愚忠愚孝,"割肉疗母"我们也不提倡,可是就拿眼前来讲,我们中国的青年人还比世界各国的要孝得多,虽然程度不如以前了。我是研究语言的,有件事情很有意思:把"孝"这个词翻译为英语,用一个词翻译不出来,得用两个词。什么原因呢?因为虽然不能说外国没有孝,但是孝并非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所以译过去就得用两个词。英文里面两个什么词呢?就是儿女的"虔诚"与"尊敬",而在中文中,光一个孝就够了。这就说明"孝"这个词有中国的特点。我认为中国伦理道德中有两点值得提倡,第一点是讲气节、骨气。一个人要有骨头。我们现在不是还讲解放军硬骨头六连吗?文章也讲风骨。骨头本来是讲一种生理的东西,用到人身上,就是指人要讲气节。孟子就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富贵我们也不怕,贫贱我们也不怕,威武我们也不怕,这在别的国家是没有的。就是说作为一个人,我有我的人格,顶天立地,不管你多大的官,多么有钱,你做得不对我照样不买你的账。例子很多。《三国演义》里有个祢衡敢骂曹操,不怕他能杀人。近代的章太炎,他就敢在袁世凯住进中南海称帝时,到中南海新华门前骂袁称帝。这种骨气别的国家也不提倡。"骨气"这个词也不好译,翻成英文也得用两个词:道德的"反抗的力量"或者"不屈不挠的力量",我们用一个"气节"、"骨气",多么简洁明了。我们中国的小说中,随便看看,都有像祢衡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崇拜包公?就是因为他威武不能屈。皇帝掌握生杀大权,但皇帝做错了,包公照样不买账;达官显贵虽然有钱有势,包公也照样不买账。这种品行外国是不提倡的。

  我常对年轻人讲,不仅在国内要有人格,不能一见钱就什么都不讲了,出国也要有国格,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不能忘记国格。

  第二点是爱国主义。世界上真正提倡爱国主义的是中国。比如苏武北海牧羊而气节不改的故事,连小孩都知道。写《满江红》的抗金英雄岳飞,他的爱国精神更是历代传颂,后人在杭州西湖边专给他盖了一座庙。又如文天祥,谁都知道他的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全国都有他的祠堂。近代、现代的爱国英雄也多得很,如抗日战争中的张自忠、佟麟阁,等等。

  当然,我们讲爱国主义要分场合,例如,抗日战争里,我们中国喊爱国主义是好词,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是被侵略、被压迫的。压迫别人、侵略别人、屠杀别人的"爱国主义"是假的,是军国主义、法西斯。所以我们讲爱国主义要讲两点:一是我们决不侵略别人,二是我们决不让别人侵略。这样爱国主义就与国际主义、与气节联系上了。

  关于中国传统道德在世界文明史中的地位问题,我想最好先举例来说明。大家都知道《歌德谈话录》这本书,在1827年1月31日歌德与爱克曼的谈话录中,歌德说,我今天看了一本中国的书:《好逑传》。中国人了不起,在中国人眼中,人跟宇宙合二为一(这是我这几年宣传的人与大自然和谐),男女谈情说爱,相互彬彬有礼,那么和谐、和睦,这个境界我们西方没有。可以说,《好逑传》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多与《今古奇观》处在一个水平上,甚至中国文学史也不会写它。可是传到欧洲,当时欧洲文化的第一代表人歌德却大加赞美。但他是有根据的。虽然我国这类才子佳人题材的小说有些理想化,像《西厢记》,但是在当时的西方文化泰斗看来,起码中国作者心中的境界是很高的。歌德指出的这一点不是很值得我们回味吗?

  我认为,从世界文化的发展趋向看,中国文化包括中国道德的精华,在二十一世纪会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是我所期望的。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

  最近几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文化热"的高潮。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接受几十年来的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大家都认识到,文化建设的任务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我想大家都会同意,人类历史上任何社会,都不能专靠科技来支撑,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步建设。我们今天的社会也决不能是例外。

  在众多的讨论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问题的论文和专著中,有很多很精彩的具有独创性的意见。我从中学习了不少的非常有用的东西。我在这里不详细去叙述。我只有一个感觉,这就是,讨论中国文化,往往就眼前论眼前,从几千年的历史上进行细致深刻的探讨不够,从全世界范围内进行最广阔的宏观探讨更不够。我个人觉得,探讨中国文化问题,不能只局限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几十年、近百年,也不能局限于我们居住于其中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们必须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才能更清楚地看到问题的全貌,而不至于陷入井蛙的地步,不能自拔。总之,我们要从历史上和地理上扩大我们的视野,才能探骊得珠。

  我们眼前的情况怎样呢?从十九世纪末叶以来,我们就走了西化的道路。当然,西化的开始还可以更往前追溯,一直追溯到明末清初。但那时规模极小,也没有向西方学习的意识,所以我不采取那个说法,只说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从中国社会发展的需要来看,从全世界文化交流的规律来看,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近几百年以来,西方文化,也就是资本主义文化,垄断了世界。资本主义统一世界市场的形成,把世界上一切国家都或先或后地吸收过去。这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不但在政治、经济方面到处都打上了西方的印记,在文学方面也形成了"世界文学",从文学创作的形式上统一了全世界。在科学、技术、哲学、艺术等等方面,莫不皆然。中国从前清末叶到现在,中间经历了许多惊涛骇浪,帝国统治、辛亥革命、洪宪窃国、军阀混战、国民政府统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西化的程度日趋深入。到了今天,我们的衣、食、住、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试问哪一件没有西化?我们中国固有的东西究竟还留下了多少?我看,除了我们的一部分思想感情以外,我们真可以说是"全盘西化"了。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我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不可抗御的事。我一不发思古之幽情,二不想效法九斤老太;对中国自然经济的遭到破坏,对中国小手工业生产方式的消失,我并不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我认为,有几千年古老文明的中国,如果还想存在下去,就必须跟上世界潮流,决不能让时代潮流甩在后面。这一点,我想是绝大多数的中国有识之士所共同承认的。

  但是,事情还有它的另外一面,它也带来了不良后果。这最突出地表现在一些人的心理上。在解放前,侨居上海的帝国主义者在公园里竖上木牌,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许入内"。这是外来的侵略者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污辱。这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解放以后,我们号称已经站起来了,然而崇洋媚外的心理并未消失。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事。五十年代曾批判过一阵这种思想,好像也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到了"十年浩劫",以"四人帮"为首的一帮人,批崇洋媚外,调门最高,态度最"积极"。在国外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几乎都被戴上了这顶帽子。然而,实际上真正崇洋媚外的正是"四人帮"及其爪牙自己。现在,"四人帮"垮台已经十多年了,社会上崇洋媚外的风气,有增无减,有时简直令人感到,此风已经病入膏肓。贾桂似的人物到处可见。多么爱国的人士也无法否认这一点。有识之士惄然忧之。这种接近变态的媚外心理,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凡是外国的东西都好,凡是外国人都值得尊敬,这是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中国烹调享誉世界。有一些外国食品本来并不怎么样,但是,一旦标明是舶来品,立即身价十倍,某一些味觉顿经改造的人们,蜂拥而至,争先恐后。连一些外国朋友都大惑不解,只有频频摇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来谈中国文化,真正是戛戛乎难矣哉。在严重地甚至病态地贬低自己文化的氛围中,人们有意无意地抬高西方文化,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只有外来的和尚才会念经。这样怎么能够客观而公允地评价中国文化呢?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说,要评价中国文化,就必须贬低西方文化。西方文化确有它的优越之处。十九世纪后半叶,中国人之所以努力学习西方,是震于西方的船坚炮利。在以后的将近一百年中,我们逐渐发现,西方不仅是船坚炮利,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方面,他们都有许多令人惊异的东西。想振兴中华,必须学习西方,这是毫无疑问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有人提出了"全盘西化"的口号。今天还有不少人有这种提法或者类似的提法。我觉得,提这个口号的人动机是不完全一样的。有的人出于忧国忧民的热忱,其用心良苦,我自谓能充分理解。但也可能有人别有用心。这问题我在这里不详细讨论。我只想指出,人类历史证明,全盘西化(或者任何什么化)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向西方学习。我们必须向西方学习,今天要学习,明天仍然要学习,这是决不能改变的。如果我们固步自封,回到老祖宗走过的道路上去,那将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我始终认为,评价中国文化,探讨向西方文化学习这样的大问题,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必须把眼光放远,必须把全人类的历史发展放在眼中,更必须特别重视人类文化交流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公允和客观。我是主张人类文化产生多元论的。人类文化绝不是哪一个国家或民族单独创造出来的。法西斯分子有过这种论调,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从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来看,民族和国家,不论大小,都或多或少地对人类文化宝库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恐怕是一个历史事实,是无法否认掉的。同样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每一个民族或国家的贡献又不完全一样。有的民族或国家的文化对周围的民族或国家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积之既久,形成了一个文化圈或文化体系。根据我个人的看法,人类自从有历史以来,总共形成了四个大文化圈:古希腊、罗马一直到近代欧美的文化圈、从古希伯来起一直到伊斯兰国家的闪族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和中国文化圈。在这四个文化圈内各有一个主导的、影响大的文化,同时各个民族或国家又是互相学习的。在各个文化圈之间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关系。这种相互学习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化交流。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文化交流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动了社会前进。

  倘若我们从更大的宏观上来探讨,我们就能发现,这四个文化圈又可以分为两大文化体系:第一个文化圈构成了西方大文化体系:第二、三、四个文化圈构成了东方大文化体系。"东方"在这里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政治概念,即所谓第三世界。这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也是互相学习的关系。仅就目前来看,统治世界的是西方文化。但是从历史上来看,二者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类历史上曾出现过许多文化,欧洲史学家早有这个观点,最著名的代表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他在他的巨著《历史研究》里,从世界历史全局出发,共发现了23个或26个文化(汤因比称之为社会或者文明):西方社会、东正教社会(又可以分为拜占庭和俄罗斯两个东正教)、伊朗社会、阿拉伯社会、印度社会、远东社会(又可以分为中国和朝鲜、日本两部分)、古希腊社会、叙利亚社会、古印度社会、古代中国社会、米诺斯社会、印度河流域社会、苏末社会、赫梯社会、巴比伦社会、埃及社会、安第斯社会、墨西哥社会、尤卡坦社会、玛雅社会、黄河流域古代中国文明以前的商代社会。

  汤因比明确反对只有一个社会--西方社会这一种文明统一的理论。他认为这是"误入歧途",是一个"错误"。虽然世界各地的经济和政治的面貌都已经西化了,其他的社会(文明)大体上仍然维持着本来的面目。文明的河流不止西方这一条。

  汤因比在本书的许多地方,另外在自己其他著作,比如《文明经受着考验》(沈辉等译,1988年第1版,浙江人民出版社)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文明发展有四步骤:起源、生长、衰落、解体。在《文明经受着考验》第10~11页,他提到了德国学者斯宾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没落》,对此书给了很高的评价,也提到了斯宾格勒思想方法的局限性。在《历史研究》的结尾处,第429~430页,他写道:

  当作者进行他的广泛研究时发现他所搜集到的各种文明大多数显然已经是死亡了的时候,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推论:死亡确是每个文明所面对着的一种可能性,作者本身所隶属的文明也不例外。

  他对每一个文明都不能万岁的看法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了解了我在上面谈到的这些情况,现在再来看中国文化,我们的眼光就比以前开阔多了。在过去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影响,这是我们的骄傲,这也是一个历史事实。汤因比对此也有所论述,他对中国过去的文化有很好的评价。但是,到了后来,我们为什么忽然不行了呢?为什么现在竟会出现这样崇洋媚外的思想呢?为什么西方某一些人士也瞧不起我们呢?我觉得,在这里,我们自己和西方一些人士,都缺少历史的眼光。我们自己应该避免两个极端:一不能躺在光荣的历史上,成为今天的阿Q;二不能只看目前的情况,成为今天的贾桂。西方人应该力避一个极端,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自己什么都行,自己是天之骄子,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会永远如此。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东西双方都要从历史和地理两个方面的宏观上来看待中国文化,决不能囿于成见,鼠目寸光,只见片段,不见全体;只看现在,不看过去,也不看未来。中国文化,在西方人士眼中,并非只有一个看法,只有一种评价。汉唐盛世我不去讲它了,只谈十六、十七世纪以后的情况,也就能给我们许多启发。这一段时间,在中国是从明末到清初,在欧洲约略相当于所谓"启蒙时期"。在这期间,中国一方面开始向西方学习;另一方面,中国的文化也大量西传。关于这个问题,中西双方都有大量的记载,我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加以征引。方豪在他的《中西交通史》(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7年第6版,第5册,《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史》下)中有比较详细而扼要的介绍。我在下面利用他的资料介绍一下在这期间中国文化流向西方的情况。中国经籍之西传

  "四书"、"五经"在中国历史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如果中国经籍西传,首当其冲的理所当然地就是这些书。明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利玛窦将"四书"译为拉丁文,寄还本国。天启六年(1626年),比人金尼阁将"五经"译为拉丁文,在杭州刊印。到了清朝,殷铎泽与郭纳爵合译《大学》为拉丁文,康熙元年(1662年)刻于建昌。殷氏又将《中庸》译为拉丁文,于康熙六年(1667年)和康熙八年(1669年)分别刻于广州及印度果阿。《论语》之最早译本亦出殷、郭二人之手,亦为拉丁文。康熙二十年(1681年),比教士柏应理返回欧洲。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在巴黎发刊其著作《中国之哲学家孔子》。中文标题虽为《西文四书解》,但未译《孟子》,名实实不相符。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奥国教士白乃心用意大利文写的《中国杂记》出版。康熙五十年(1711年),布拉格大学图书馆出版卫方济用拉丁文翻译的"四书"及《孝经》、《幼学》,1783年至1786年译为法文。卫氏又以拉丁文著《中国哲学》,与上书同时同地刊出。白晋著有拉丁文《易经大意》,未刊。康熙四十年(1701年),白晋自北京致书德国大哲学家莱布尼茨,讨论中国哲学及礼俗。现在梵蒂冈图书馆中尚藏有西士研究《易经》之华文稿本14种,宋君荣曾译《书经》,刘应译《礼记》的一部分。康熙末年,马约瑟节译《书经》、《诗经》。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马约瑟自建昌府致函欧洲,讨论儒教。雷孝思参加绘制《皇朝一统舆地全图》,对中国古籍亦有研究。傅圣泽有《道德经评注》,为拉丁文及法文合译稿本。他又用法文译《诗经》。赫苍璧于康熙四十年(1701年)来华,亦曾从事翻译《诗经》。

  到了雍正乾隆年间,中籍西译继续进行。宋君荣所译之《书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刊于巴黎。他还研究中国经籍之训诂问题。孙璋为后期来华耶稣会神父中最精通汉学者。他所译拉丁文《诗经》附有注解。他又译有《礼记》,稿成未刊。蒋友仁制作圆明园中的喷水池,为人所艳称。他又深通汉籍,用拉丁文译有《书经》、《孟子》等书。乾隆时有一个叫钱德明的人,精通满汉文,译有《盛京赋》,并研究我国古乐及石鼓文等,他是西人中最早研究我国苗族及兵学者。乾隆四十年(1775年)在北京著《华民古远考》,列举《易经》、《诗经》、《书经》、《春秋》及《史记》为证。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又在北京刊印《孔子传》,为钱氏著作中之最佳者。此外,他还有《孔门弟子传略》,以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或次年刊于北京。韩国英译有《大学》及《中庸》,又著有《记中国人之孝道》。韩氏可能是十九世纪前西人研究我国经籍的最后一人。他的本行是生物学。

  从明末到乾隆年间,中国经籍之西传,情况大体如上。既然传了过去,必然产生影响。有的影响竟与热心翻译中国经书之耶稣会神父的初衷截然相违。我在下面介绍方豪一段话:

  介绍中国思想至欧洲者,原为耶稣会士,本在说明彼等发现一最易接受"福音"之园地,以鼓励教士前来中国,并为劝导教徒多为中国教会捐款。不意儒家经书中原理,竟为欧洲哲家取为反对教会之资料。而若辈所介绍之中国康熙年间之安定局面,使同时期欧洲动荡之政局,相形之下,大见逊色;欧洲人竟以为中国人乃一纯粹有德性之民族,中国成为若辈理想国家,孔子成为欧洲思想界之偶像。中国俗话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颇与此相类了。

  受中国经籍影响的,以法、德两国的哲学家为主,英国稍逊。举其荦荦大者,则有法国大哲学家笛卡尔等。法国百科全书派也深受中国思想之影响。在德国方面,启蒙时期的大哲学家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都直接受到了笛卡尔的影响,间接受到中国影响。康德认为,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完全受的是老子的影响。莱布尼茨二十一岁就受到中国影响。后与闵明我、白晋订交,直接接受中国思想。1697年,莱氏的拉丁文著作《中国近事》出版。他在书中说:"在实践哲学方面,欧洲人实不如中国人。"有人认为,康德的哲学也受了中国哲学的影响,特别宋儒理学。

  中国经籍西传,不但影响了欧洲哲学,而且也影响了欧洲政治。在德国,莱布尼茨与华尔佛利用中国哲学推动了德国的精神革命。在法国,思想家们则认为中国哲学为无神论、唯物论与自然主义。这三者实为法国大革命之哲学基础。百科全书派全力推动革命的发展。法国大革命实质上是反宗教之哲学革命。法国的启蒙运动,也是以反宗教为开端。形成这种反宗教的气氛者,归根结蒂是中国思想传播的结果。法国大革命前夕,中国趣味在法国以及整个欧洲广泛流行。宫廷与贵族社会为中国趣味所垄断。而宫廷与贵族又是左右法国政治的集团。则中国趣味对法国政治之影响,概可想见了。

  百科全书派把反宗教和鼓吹革命的思想注入所撰写的百科全书中。他们与中国文化有深刻的接触。但因认识中国之渠道不同,对中国的意见也有分歧。孟德斯鸠与卢梭谈的多是欧洲旅客的游记等,对中国遂多有鄙薄之论。霍尔巴赫、伏尔泰、波勿尔、魁奈等等,所读多是耶稣会士之报告或书札,对中国文化多有钦慕之意。孟德斯鸠著《法意》第一卷第一章,给法律下定义,提出"万物自然之理",主张"有理斯有法",完全是宋儒思想。伏尔泰七岁即在耶稣会士主办的学校中受教育,对中国文化无条件地赞赏,在自己的小礼拜堂中,供孔子画像,朝夕礼拜。他认为,孔子所说:"仅为极纯粹之道德,不谈奇迹,不涉玄虚。"他说:"人类智慧不能获得较中国政治更优良之政治组织。"又说:"中国为世界最公正最仁爱之民族。"他还根据《赵氏孤儿》写了一部《中国孤儿》。狄德罗对中国有批评意见,但认为中国文化在各民族之上。卢梭承认中国为文明最高古国,但他认为文明并非幸福之表记,中国虽文明,而不免为异族所侵凌,他是"文明否定论者"。中国思想除了影响了上述的哲学家之外,还影响了所谓政治经济学上的"重农学派"。这一学派以自然法代替上帝的功能。他们倡导"中国化",不遗余力,甚至影响了国王路易十五。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受了法国思想家的影响,在《原富》一书中应用中国材料颇多。

  在德国,中国影响同样显著。大文豪歌德是一个突出的代表。哲学家也深受中国思想影响。莱布尼茨、斯宾诺莎,上面已经谈到。其他哲学家,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都受了莱布尼茨的影响,也可以说,间接受了中国影响。叔本华哲学中除了有印度成分外,也受了朱子的影响。中国美术之西传

  随着中国哲学思想之西传,中国美术也传入欧洲。欧洲美术史上的洛可可时代约始于1760年,即乾隆二十五年,至十八世纪末而未衰。此时中国美术传入,产生了显著影响。在绘画上重清淡之色彩。在建筑上力避锐角方隅,多用圆角。在文学上则盛行精致的小品。在哲学上采用模棱两可的名词。这与流行于当时的"中国趣味"或"中国风"是分不开的。

  中国情趣表现在许多方面,首先是在园林布置方面。欧洲人认为,中国园艺兼有英、法二国之长。他们说,中国园艺匠心独运,崇尚自然,不像欧洲那样整齐呆板。于是中国式的庭园一时流行于欧洲各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地都出现了中国庭园的模仿物,遗迹至今尚能见到。

  中国绘画也传入欧洲,主要是中国的山水画和人物画,在瓷器上表现最为突出。有一些画家也作有中国情趣的绘画,比如孤岛帆影、绿野长桥之类。据说梵高也学过中国泼墨画。

  除了绘画之外,中国用具也流行欧洲。轿顶围的质料与颜色,受到中国影响。中国扇子、镜子传入欧洲。十七世纪后半叶,法国能制绸。中国瓷器西传,更不在话下。同时中国瓷器也受到西洋影响。

  明末至清朝乾隆年间中国经籍和美术西传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我现在举一个说明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国文化的具体的例子。我想举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他的一生跨越十八、十九两个世纪,是非常关键的时期。他在1827年1月31日同爱克曼谈话时说道:

  (中国传奇)并不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奇怪。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

  这是歌德晚年说的话,他死于1832年。他死后没有过多少年,欧洲对中国的调子就逐渐改变了。据我个人多年的观察与思考,这与发生在1840年的呀片战争有关。在这以前,中国这个天朝大国,虽然已经有点破绽百出,但仍然摆出一副纸老虎的架势,吓唬别人,欺骗自己。呀片战争一下子把这只纸老虎戳破,真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西方对中国的政治、经济,进而对中国文化逐渐贬低起来。他们没有历史观点,以为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中国从来就没有好过。他们自己的老祖宗所说的一些话和所做的一些事,他们也忘了个一干二净。随着他们科学技术的发展,政治、经济的发展,环顾海内,唯我独尊,气焰万丈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他们敲了一下警钟。他们之中的有识之士开始反思。于是出了像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这样发人深思的书,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法西斯思潮抬头,把西方文化,特别是所谓"北方"文化捧上了天,把其他文化贬得一文不值。中国人在法西斯分子眼中成了劣*民族,更谈不到什么欣赏中国文化了。不久就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比第一次大战还要残酷,还要野蛮。这又一次给西方敲了警钟。西方有识之士又一次反思,汤因比可以作为代表。预言已久的世界大战,始终没有爆发。虽然在全球范围内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大家总算是能够和平共处了。到了今天,人类共同的公害,比如人口问题、粮食问题、污染问题、土地问题等等,一个个被认识得越来越清楚。两个超级大国似乎也认识到,靠武力征服世界的美梦是不现实的,他们似乎也愿意和平共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要怎样来认识西方文明,怎样来认识东方文明--中国文明,怎样来认识文化交流,就非常值得我们注意了。

  我在上面提到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未来的作用有自己的看法。在同日本宗教活动家池田大作的谈话中,(苟春生、朱继征、陈国樑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北京,1985年),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为了把他的观点介绍得明确而翔实起见,我想在这里多引用他的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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