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念层面:环境意识与社会平等
观念(Ideal)是生态对话中同环境问题相连的又一重要内容。贝尔和阿什伍德首先追溯了环境统治(environmentaldomination)和环境关心(environmentalconcern)的意识形态根源,然后基于自然和风险作为人类思考和感知环境问题的观念维度,重点探讨了“自然的人类本质”(thehumannatureofnature)和“风险的理性”(thera-tionalityofrisk)。在观念层面的环境问题的讨论中,贝尔和阿什伍德的贡献在于,从环境意识的角度论述了社会不平等问题与人们思考环境问题之间的紧密关联。也就是说,社会不平等在环境问题上的投射不仅仅存在于物质层面上环境污染的不成比例的分布,而且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环境意识。这一视阈拓宽了环境正义研究、环境抗争研究、环境保护和生态治理等论题的分析维度和理论宽度。在贝尔和阿什伍德看来,环境统治———人类能够并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图改造环境———被广泛认可和接受有三大思想根据:基督教、个人主义和父权制①。基督教宣扬的崇尚工作、禁欲和理性等思想将改变自然不再视为亵渎神灵的行为,人类开始以开发和征服的态度对待自然。个人主义强调更大范围群体中个人的重要地位,导致了忽视周围环境的社会行动,人们不断地将自我与身体分离,与地球分离,与生态环境分离。父权制及其衍生的支配逻辑将女性与其生育原型同自然联系在一起并加以贬低,为统治环境、征服女性提供基础。而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人们的环境关心不断提升,环境运动广泛发展,不仅仅在于环境污染的加剧和民主思想与体制的普及,更在于自然道德心(naturalmorality)———人们对超越社会权力、不受利益困扰的纯净领域的共同追求———的回归。自然道德心旨在强调没有偏见的道德观和身份的外在来源。它倡导的朴素、自然客体(人们体验没有社会冲突、社会限制和社会权力的宁静与愉悦)、自然自我(真实自我,而非社会评价的自我)、对物质主义的批判等至今仍是环境思考的试金石②。由此,对“自然究竟是什么”(thehumannatureofnature)的理解,在怎样组成人类社会与生态社会上具有核心地位。“自然”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一种社会结构。人类构造着自然,自然也构造着人类。任何一种仅仅将自然作为物质现象或者作为社会构建的观点都是威胁的。风险同样是影响人们思考和解决环境问题的重要因素。贝尔和阿什伍德认为,风险是嵌入于权力和信任关系中的。而且,由于技术理性的自信,风险正在最大限度上将理性主义延伸到危险和不确定性中。这样,理性主义逐渐成为掌握理性主义优势的人群的一种有效的政治工具,使弱势群体陷入风险的“铁笼”,环境风险也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环境统治、环境关心、自然的人类本质和风险的理性等,是从观念上阐释现代社会中的环境问题的主要角度。更重要的是,这些论题都将环境意识同社会平等联系了起来。环境统治中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人们之间、性别之间的不平等,环境关心中人类对社会公平追求的自然道德心,自然的社会结构观和风险的权力嵌入论,都凸显了社会不平等在人们考虑环境问题的方式中占有中心地位。可以说,社会不平等及其对社会的挑战,正是环境意识长久成为社会和道德话题的重要因子。在环境社会学中,着重探讨社会平等和环境污染的论题已经成长为“环境正义研究”(EnvironmentalJusticeStudies)的领域,发展迅速。但是,环境正义目前的研究主要停留在物质层面上对环境污染在各个社会范畴中的高度分布不均的关注,较少涉及观念层面。环境问题的观念层面研究则将环境问题与社会不平等关联起来,深化了人们对于环境正义的理解。环境正义并不仅仅指涉物质层面的环境污染的不成比例的分布,同样有社会不平等引发的意识、观念和道德上的内容。因此,对环境问题的理解和解决,不仅需要制度、法律等外在力量,也应包括公平基础上的人心、伦理等观念力量的建设,这二者同时也是相互作用、相辅相成的。
四、实践层面:动员和管理“生态社会”
实践层面的讨论也是《环境社会学的邀请》中较有特色的部分,突出环境社会学的公共取向和行动取向,即环境社会学的研究也需要穿透学院的高墙,面向民众和公共社会,运用知识积极主动地推动生态系统的改善,造福于人类。在这一方面,贝尔和阿什伍德提出了“动员生态社会”和“管理生态社会”的观点,来推动环境问题的解决。动员生态社会的三个要素是:放在一起(conception)、联结在一起(connection)、一起见证(contestation)。“一起”并非易事,哈丁所言的“公地悲剧”既是经济威胁也是环境威胁。然而,在贝尔和阿什伍德看来,公地悲剧其实仅仅是“个人主义的悲剧”。而人们的动机和选择不仅仅会出于狭隘的自我利益,同样重要的还有社会生活中的情感因素———社会传统。而且,情感团结和利益团结会不断相互塑造并相互维持,形成社会团结的对话(dialogueofsolidarities)①。加上作为对话条件的“政治机会结构”,草根环境行动者已在路上。应当注意的是,在不同的社会场域中,情感团结与利益团结可能会发生博弈,出现一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的情况。但是,贝尔和阿什伍德的探讨指出了动员生态社会的“理想型”。在管理生态社会中,贝尔和阿什伍德强调参与式管理和重构日常生活的重要。参与式管理能够促进实践绩效和民主化,使当地人与科学家、当地知识与专家知识的对话开展起来。重构日常生活可防止参与式管理的过度程式化及精英阶层对参与式管理的利用,避免出现“过家家式参与”。重构日常生活包括物质减量化、生态工业和智慧增长等。二者共同推动管理生态社会的目标———真实环境主义———的出现②。真实环境主义是环境友好行为变得简单的社会生活。也就是说,人类不是因为有意识做到环境友好才会选择,而是这样选择会最省钱、最舒适,因为发展到最后,环境主义已经不再是美德,而是一种必须尊重的现实。
五、结语
通过生态对话以及环境问题的物质、观念和实践等层面的探讨,贝尔和阿什伍德富有激情地将我们带进了环境社会学的场域中。如Sage出版社对该书的评介,《环境社会学的邀请》不仅仅是邀请,更是一个诱惑(seduction)。它将环境社会学真切地同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每个人的“当前”联系起来。诚然,该书的分析存在某些不足:偏重物质层面,在动员和管理生态社会中未根本触及如何消解跑步机的负面后果,生态社会未充分界定等,但仍不损伤其对于环境社会学基本论题的建设性分析和学科发展的贡献。环境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生态对话下“最大可能意义上的群体”;环境社会学的核心关切是可持续性、环境正义和自然的权利与魅力;环境社会学的研究可以从物质、观念和实践三个层面上介入分析:物质层面的“多位一体跑步机”的分析框架,观念层面的环境意识与社会不平等的关联,实践层面的动员和管理生态社会。这些分析理路对于正处在积极建设和成长阶段的中国环境社会学来说,具有学理上的重要价值。从现实层面来讲,经济发展迅猛与社会矛盾加剧并存成为中国社会典型特征的同时,环境问题日益严峻。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和“美丽中国”的提出,迫切需要迈向一种文明的生态对话。文明的生态对话是社会与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整体环境观,文明的生态对话是社会平等保障、人与自然可持续发展、环境正义实现的环境—社会关系,文明的生态对话是包含环境变量的社会观、文明观和发展方式,文明的生态对话需要合理公平的社会结构作支撑,文明的生态对话需要保障基层社会环境利益与诉求的有效表达,文明的生态对话需要规制权力与资本对自然“虚构商品”化的型塑,文明的生态对话呼唤每一个人意义上的环境行动者的“归来”和成长,文明的生态对话亟需改变生态欠债式的发展,因为“环境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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