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落了一地,穿过巷子的我注意到了这一地的凋零,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落下的梧桐花,细腻温和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奶奶经常用梧桐花煮水给我洗长疥疮的腿。
童年时光里,那个整日整夜疯跑的我,经常贪玩得忘记了回家吃饭,因为怕挨打便顺路拾些干柴,交给父亲。可有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写作业的时间,还是要挨打的。当父亲的拳头将要落下时,奶奶踮着小脚死命地拦着,才幸免于难。
那时,奶奶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位慈祥的保护神,她梳着一个老式的发髻,身穿一件旧式自制大褂,十分勤劳,除了擅长讲鬼的故事,还喜欢做一些花糕,刺猬馍,糕上面镶嵌的是红枣,刺猬馍是发好的面团揪出一个个的小刺,然后用绿豆或者是红豆镶嵌在馍的两边做眼睛。有时她也教我包水饺,包水饺的时候,奶奶眯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十分耐心,当看到我学的十分认真时,就用两只长长的胳膊搂住我使劲地亲了又亲。花在包水饺的过程中,从奶奶的嘴里知道饺子的别名叫扁食,这是山东人的传统叫法,直到今天,有许多地方还在沿用,回想起来奶奶的祖籍应该在山东,是什么原因让他背井离乡来到河南鲁山与爷爷成为了一家?奶奶是童养媳吗,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因生活所迫被父母亲送人了吗?一个个谜团油然而生,到现在我突然发现从小到奶奶离开的那一天,听过奶奶讲过无数古代的奇人趣事和鬼怪的故事,但却从没有听过一次她讲自己父母亲的事情。好可怜,顿时觉得奶奶是非常的可怜,也非常坚强的。
一个小女孩子从小便离开了父母,那么或许她的父母对她也不是格外地疼爱,或许就没有给她亲情。是三岁还是五岁或者是六七岁?奶奶便离开了父母远离他乡?再或许从小就没有了父母,被哥嫂卖到我的老家河南鲁山爷爷家?唉,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结果,儿时只顾着吃,顾着玩儿,哪里过问过奶奶的辛酸和不易,一个劲儿地享受着奶奶的爱,而如今品读着童年人生的我,却又想挖掘奶奶的过去史了。
奶奶的学名叫董学新,一个很有朝气,很有学识的名字,单冲这名字我就猜测判定奶奶的父母是个有学问的人,没有把自己的孩子起名叫狗蛋狗剩什么的就是相当有文化家底的了;再或许奶奶是个书香门第,可为什么却从小便将女儿遣送他乡了呢,或许是那个时代闹饥荒,全家落魄搬迁?嗨,这可真是个谜啊。再或许,奶奶的父母没有什么文化,但却渴望自己的孩子有学识,掏钱请人起了这么个有文化的名字?董学新,简言之就是要把生活过出新模样。想着想着,思绪被风儿牵动着回到那个悠久的年代,我剪着齐耳的短发,蹦蹦跳跳地在院里的大槐树下,缠着奶奶要吃的,吃过了还要听奶奶讲鬼的故事。奶奶已经累了一天了,想休息休息,但还是摇着蒲扇,坐在那个古老陈旧的大藤椅上,一边讲一边替我扇走身后脚下的蚊子,那些鬼怪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总被她描绘得有鼻子有眼儿,有的时候我竟真的认为屋后会时不时冒出个女鬼来,经常吓得鼻窍生烟。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直很平静,也很坦然。我依偎在奶奶的身边,享受着这份温暖。
直到有一天,奶奶的朋友来看奶奶,那是一个小脚老太太,个子矮矮的,满脸的皱纹,牙都瘪了,裹着双和奶奶一样的小脚,穿着个旧式大褂端着一盆自制米酒送到我们家里来。我在一边玩耍,奶奶与她并排坐在院内的石墩上,同聊了很长的时间,言语间,我瞅见她们俩都先后抹了眼泪,又用衣角拭了拭眼角,然后顺了口气,沉默了一晌后,小脚奶奶便要告辞了似的。等她走了后,奶奶告诉我:“这位奶奶可怜得很呐,从小送到丈夫家做童养媳,等成家了后,丈夫又嗜赌,为了还赌债,骗她出了门骑上驴子将她卖了,唉一提起她就想起了自己……”说着,说着,又用衣角拭了拭红红的眼眶,我也装模作样地怜悯了起来,但并没有陷入这种氛围当中,真的无法融入她们的情绪里。但感觉奇怪,奶奶为何也会抹眼泪?难道她真有类似的遭遇?她也象那位小脚奶奶一样从小便被卖来做童养媳?真的记得爷爷年轻的时候好赌,想到这里不敢再想了,我怕自己的记忆中会穿插一段有关奶奶的悲惨史。这位骑驴来到信阳的奶奶以后很少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倒希望经常可以见到她,因为她有着和奶奶一样善良的眼睛。尤其是临走时,我望见她将一盆米酒倒在了我家的老瓷盆中。那一霎那,好像有许多的不舍与难以表达出来的情感,她有像我这般大的孙女吗?一想起她是骑着驴子被卖到信阳的,便会心酸。
她走的时候,有些蹒跚,是因为小脚的缘故吗,一时间对小脚也产生了好奇,等奶奶晚上休息的时候,我绕到床尾,脱去她的布袜子,仔细地端详那一双被缠过的小脚,看到整个脚掌处只留一个大拇指,其余的四个脚趾全被弯曲地扭到脚掌下,形成一个三角形状。哇,四个脚趾的骨头都被扭曲了,那当时缠足的时候有多疼啊。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仔细地询问了奶奶缠足的经历,又在百度里查阅历史记载,“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才完全得知女子缠足是要蒙受极大痛苦的。缠足约从四五岁开始,讲究的人家一般挑农历八月二十四日这天给女孩裹小脚。缠时先将脚拇趾以外的四趾屈于足底,用白棉布条裹紧,取其涩而不易松。等脚型固定后,穿上“尖头鞋”,白天家人扶着行走,以活动血液,夜间将裹脚布用线密缝,防止松脱。到了七八岁时,再将趾骨弯曲,用裹脚布捆牢密缝,以后日复一日地加紧束缚,使脚变形,最后只靠趾端的大拇趾行走。缠到“小”、“瘦”、“尖”、“弯”、“香”、“软”、“正”,才算大功告成。这时我仿佛看到四五岁时的奶奶,被大人扶着墙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脸上的表情痛苦忍耐,心中不由得寒噤起来。奶奶出生于一个男权社会中,是女子受压迫和摧残的年代,男性的扭曲审美观导致许多女性脚部畸形,我看着这三寸金莲,一点美的感觉也没有,反而觉得很丑陋也不健康。或许在古代男人眼中,缠足女子都是楚楚可怜的,是淑女,我觉得很幸运生在现代社会,我可不想生活在那个封建年代做一个缠足的淑女。
过年的时候,我经常和姐姐哥哥们一起跪在供桌前,冲着爷爷年轻时的照片拜了又拜,拜过后就可以吃年夜饭,得压岁钱了。拜完后,我望着爷爷英俊的照片,使劲地端详着,仿佛可以从照片中看出奶奶的故事来。望着望着,有些遗憾,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嗜赌了呢,听说经常偷拿家里的钱,被奶奶失望的拳头撵出了家门,后来便杳无音信了。难道在外又成了家,每次问奶奶,奶奶先是叹口气,失落地回答道:“被抓了壮丁,遇上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被炸死了。”爷爷年轻时这么英俊,看来奶奶当年缠足后相当窈窕,令人倾心,不然一个童养媳在爷爷面前怎会如此强势,竟将嗜赌的爷爷打出了家门。随着一朝一夕的轮回,我逐渐结束了对奶奶身世模糊的判断,在很久的时间里,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父亲提起奶奶的身世之谜。
又一次起了好奇心的时候,是在父亲四十五岁的那天。记得那天,奶奶又包了水饺,边包边嘴里念叨:“吃扁食喽!”包好后,又踮着小脚,颤巍巍地围着锅排数数:“一五,一十,一十五……”扁食,一种古老的名称,这两个字便隐藏在脑海里,时不时被我翻阅出来,从百度和书籍里得知叫扁食的山东省临沂有新字辈,难道奶奶的是山东省临沂人,那样挺好的呀,我喜欢山东,因为山东有令人留恋望返的海,有这样的一个祖籍,我以后便可以去寻根了。一时间处于兴奋状态,忘记了奶奶曾经受过的缠足之苦,也抛掉了那位骑着毛驴被卖的奶奶的悲惨身世,一个劲儿地高兴着呢。这个时候的我,真的忘记了她们毕生的遭遇,或许奶奶的朋友,曾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被卖到信阳的她生活状况如何?再嫁的丈夫善待她吗,她辗转一生,颠沛流离,与奶奶成为莫逆之交,或许在与奶奶聊天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与纠结。奶奶却完全懂她,并用柔善的胸怀容纳了她的故事。而我却不能完全地懂,心里牵挂的是她还来不来,来时是否还带来一盆香甜的米酒,过去压抑女性的年代,摧残蹂躏多少颗女性的心,她们碎了的心是否得到过慰籍?一个个的问号,迎面扑来,我不停地思索,仿佛那些追寻的脚步从不会停歇。
这种追踪的心情,一直在胸间萦绕,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听见生活在平顶山的亲戚说起扁食的典故,一时间,象落入了万丈深渊似的,失望了,原来奶奶是河南平顶山那边过来的,而不是山东人,我竟不能做着寻根去山东的梦了。急忙回家查阅资料,果然河南平顶山也有董字辈,唉呀,自己太孤陋寡闻了,但突然思路一转,心想要知道不该和平顶山的亲戚聊天的,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做着晚年追踪寻根去山东居住的梦了。在山东生活多好,长年有海相伴,还可以吃海鲜,这样的美事竟被一盆冷水给泼灭了,好扫兴。于是,再也没有兴趣去翻阅山东董氏辈资料的闲情逸致了,但心里在长久盘旋的是奶奶的小脚,奶奶童年的经历,奶奶短暂的爱情,奶奶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送米酒奶奶尚未透露的人生故事。余下更多的时候,我便空对着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和奶奶弥留后的照片凝神,仿佛要从这两张照片中继续挖掘出一段爱情史话似的。
奶奶的身世似乎被好奇的我揭开了,但又好像仍然是个谜,留给了我,像燃起的一柱香袅袅绕绕,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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