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民族,不分地区,在哪儿都不会不受欢迎,鸟类里有此待遇的,唯燕子是尔。然而,燕子在我儿时生活的小村子里,其受欢迎程度当为最甚。每年三月,家家户户门窗大开,翘盼燕子归来,翩然入户。当地有“燕子不入愁门”,“燕子入福宅”之说,燕子入住谁家,谁家人的脸上就充满喜气,话语间更多自信,腰身间更多昂扬之势。反之,谁家若没垒燕窝,这家人必灰头土脸,说话都低声下气,仿佛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我家从来不缺燕子。
窑洞很大,靠近门的窑顶上垒一个燕窝,隔不远,又是一窝,几乎年年如此。于是,燕子便成了特殊的家庭成员。每天,听着它们清脆的“唧唧”“唧唧”声起居饮食,看它们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全家人也勤勤勉勉,种地的,读书的,都走在了人前头,似有一股欣喜的源头,发自心头,循环往复周身,浑身的劲头丰沛且喜乐,家人之间亦自多了和睦。
燕子是极其聪明的鸟。它们筑的巢,总是随势赋形,美观坚固,温暖舒适。筑巢时节,燕子似乎并不忙,每到下午,总会看见它们黑点儿般的身形投映在通透明净的天幕上。倏地这儿,倏地又掠到了那儿。这些个倏然间,傍晚的澄明的天空被直线,斜线,弧线地切割着,稍纵即逝间的影像,陡添生动活力的内容。再也没有那般优美的飞翔姿势,再也没有那般灵巧的身影,再也没有那般恣意的驰骋。它们自是懂得自身的飞翔之美,所以才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翱翔不止,陶然于自身飞翔的美。多少孩子黑豆般的眼睛追随着它们,贫瘠的心灵生出多少想象与梦!要盯紧一只燕子可是徒然的。它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太快了!几十只上百只燕子穿梭着飞翔时,你只有歆羡的份儿,不眨地瞪了两眼,憨憨地大张了嘴。这一刻,你绝对相信,只有这自如的自由的快乐的生灵才是上帝最得意的杰作。
孵蛋时,雌燕儿卧在窝里,雄燕儿不时为其叼来蚊虫,叽叽咕,叽叽咕,声软语颤,不仅是互问安好,更是诉说脉脉温情。
小燕儿孵出后大燕儿可就忙了。它们不停歇地叼回虫子来,只听“叽叽叽叽”一片声,小燕儿一律张开了鹅黄的大嘴,如朝天的喇叭,大燕子就会把嘴里的虫子喂进某一张口里去。听爷爷说,燕子从不会喂错孩子,不会有某只小燕子饿死的现象。不得不再次叹服燕子的智慧,我在书上读到过,有的鸟儿竟辛辛苦苦地喂养了别个的孩子而饿死自己的孩子。
这个时节,奶奶从来不关窗子,燕子无论多早出去,多晚回来,都畅通无阻。当然,这里边还有奶奶的一桩晦暗的心事。奶奶多少次给我絮叨,她有一次关窗子夹死了栖在窗扇上的一只燕子,在爷爷的埋怨声中一夜合不上眼。
待得小燕子试飞,黄昏的天空中更多了喧嚷热闹,只是这更贴近了村庄。墙头,电线,院篱笆,是小燕儿们的首选。大燕儿则在它们的头上唧唧喳,唧唧喳,是教授飞翔技巧?是加劲鼓励?一定是了。
有一次,我逮住了一只落在矮墙头的小燕子。它在我的手里,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我看清了它稚气的嘴巴,润润滑滑的绒毛,精致的爪子。它死了吗?疑惑间,爷爷大声呵斥我,“燕儿怎么能抓,气死了!”我只是想看看它,并不想害死它呀。我难过地将它放在矮墙头上。可是,它忽地飞了。它活了,它活了!我开心地跳起来。长大后才明白,装死,这是动物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但是,爷爷们会说燕子被“气死了”。赋予了燕子高贵不受亵渎的王者般的尊严。这句话里,包含了爷爷般淳朴的村民们对燕子何等样的感情啊,不仅是喜爱,更是尊敬般的爱戴。
深秋之后,寂寥的长空,常常会觉得有燕子灵动的剪影倏然掠过,细看,一片寂白。心底一声叹息油然响起:那可爱、自由的生灵呵,何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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