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记散文
1
好多个中午,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在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吃饭。每次,当我坐在那里,等着饭菜上桌,总会习惯性地看着学校大门。我想象着那么多孩子中有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眼睛望着讲台,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任何声响从学校方向传来,好像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不存在。
很多时候,我在静的饭馆里无声地咀嚼着,想象着一街之隔的学校教室。我反复想着的只是,一个拥有一千多个孩子的地方,此刻却如此安静,生息全无,怎么会这样?有一刻,我被这种巨大的反差震撼住了,以至停止了咀嚼。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好似在期待着巨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喧响——自然,我什么也没有等到,每次都是甩着胳膊从那个饭馆里出来,瞅着缄默的学校大门无聊呆立数分钟,有一次还忘了付钱。
吃过饭,我通常会在小区紫藤花架下的木头长廊上,或站或坐消磨掉一些时间。在那个点里,一位柱拐杖的老者会从长廊那头准时出现。蓝黑色系的衣服,看上去硬邦邦、沉甸甸,直直地披挂在身上,让人觉得冷。有时候,当我坐下的时候,他恰巧过来;也有先我而现身的时候。那根深褐与淡色相间的拐杖头部包着黑色绒布,在防腐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通常是拐杖先行,蜷曲的病腿随后,最后迈出的是那条略显僵直的好腿,如此更替着,轮换着,将那长廊走尽,折个身,继续走。
我出现在长廊的每个中午,他差不多都在那里练习走路。缓慢的谨慎的僵直的肢体动作,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某处,一步,再一步,被拆分的动作,慢镜头,让人感到行走的艰难与决心。
有几次,我远远地看见那个僵直的身影又出现在长廊底下,深色衣裤,硬邦邦的身体,连影子都是僵硬的,故意绕了开去,当某一天,我彻底不想再见这熟悉的场景,便只有更换行走路线,连学校对面的饭馆也不想去了。
2
理发店门口那棵行道树下,席地坐着一位包蓝色头巾的老年妇女,她左腿蜷曲,右腿伸直搁置在地面上,双手随意摊放在膝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根本不存在的远方,看到这个画面的瞬间,我心底一震,立刻想到那条狗。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在这个地方躺过一条狗。那天,我去菜场经过此地,看见一条棕黄毛发的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以为它睡着了,可又觉得不像;当我从菜场返回再次经过那里,它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四肢完全平摊开来,我这才意识到它可能死了,可身上既无明显伤口,更无流血处,我重新注意到周围聚集而起的人群,切磋的说话声,无法明了的语义,意识到可能与这狗的死亡有关。我怀着惊惧上前打量了它一眼,见到魄门四周有喷溅的粪便,马上移步走开了。人群还在身后聚集,他们谈论什么我无法听清。走远了,那狗还躺在我眼前。我吃饭,睡觉时,它仍躺在那里。它会被怎么处理,边上就是垃圾筒,环卫车每天早晨来装载一次,这是最简便最有可能的消失方式。
我想起那些像这条狗一样死在路边的人,童年放学的路上,穿蓝色工作服的路政工人并排躺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的路基上,身上盖着透明的塑料布。有几只苍蝇钻进这塑料布下,轮流停啄着尸体的各个部位,发出模糊而强烈的嗡嗡声。
好多天了,我从狗横躺的地方走过,也有几次特意绕道了,仍无法将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抹去,直到这位老年妇女的出现。她置换了那条狗,成了这行道树下的一景。我走过这棵树,我走远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看我。她看不见我。
3
那水池的边上,有一棵金桂。某天中午,它散发的香气惊动了我。我站在水池边,站在落花流水的现场,看花瓣窸窣抖落,飘浮在水面之上,微风吹动着它,落花随之轻漾着散开,香气的半径逐渐扩大。我久久地逗留着,闻嗅着,又俯身细看,只见那清晰而完整的一小朵,无数朵,堆积在那树下阶石之上。轻灵,洁净,不可触碰。不像声音可以录下,颜色可以摄下,对于气味,人们只是绝望,香水是拙劣的模拟,一不小心就过了头。
黄昏了,我还在那花树下徘徊。说不出的欢喜,享受,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面孔。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的存在。在这之后,我也不会特特去观察它。这么一棵树,全身披挂着金色的细碎的花瓣,好像第一次被阳光照亮了。
那种香气,怎么说呢,只要鼻子一接触到,就有种微妙的眩晕感拂来。没有任何词语可以描绘一种气味,况且它绝不是单调的一种,而是许多气味的杂糅,冲撞后达成的协调和一致。
此刻,那个拄拐杖的人也从长廊那头,亦步亦趋地过来了。依然目不斜视,肢体僵直,沉闷的鞋子与木板触碰所发出的声响,规律,死气沉沉。好像是从一个封闭的木结构的房间里传播出来。那些香气,也不能让他的步子变得更轻盈些。
隔日再去,花瓣收敛,花势减弱,不见大规模的落花,稀疏的草叶间还有隐隐的黄染分布。而那些香气,渐已淡去,是现实的声音过度到梦境里去了。
4
每到夜晚,总有一些喝醉的人。电话里弥漫着醉酒的气息,我在房间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神志不清了。可有时候,我也会毫无感觉,漠然置之。我很少饮酒,体内总有一个声音在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不许酗酒,不许死去。
那个晚上,一个少年时的朋友在天桥上给我打电话。醉酒者的嗓音,混沌,撕裂,毫无秩序感。什么都是放大的。我既无法感同身受,就无耐性,好几次想将电话搁置一旁。我或许安慰他了,可那安慰显得高高在上,毫无情意。
也有时候,我很想和电话里的醉酒者,一起喝醉。那些夜晚辽阔而漫长,就像我们所置身的宇宙,差不多是空的,需要用酒精来填充。其实,我的生活本和醉酒者差不多,自斟独饮,一意孤行。
我在醉酒之夜听到的故事是,一位老人报警称自己家的东西被盗,而盗贼竟然是死去多年的邻居,他们翻墙而入,笑嘻嘻地将财物珍宝裹挟而去。
我爷爷在临终之时也说家中地底之下埋有许多金子,一定要我们掘开地板,取来使用。
醉酒的人是离死亡最近的人,他们谵妄,不安,迷狂,清醒者根本无法知晓他们到底要追索什么。
在那些泾渭分明的夜晚,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两种人,清醒者与疯子。
5
有好几天,我非要等到饿得不能再饿,整个五脏六腑都处于剧烈的摄食欲望中,胃囊呈可怕的痉挛状态,再不进食就要晕厥过去,才急迫地进入那家面店。我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渴望食物。我的眼睛渴望它,鼻子渴望它,平日隐藏的唾液腺开始疯狂地分泌,脑袋一刻不停地幻想着它。就像濒死之鱼对活水的期望和占有。身体饥饿的时候,恰是存在感最强烈的时刻。
如果这进食的欲望不被阻滞,饥饿感适时得到满足,一切都可释然,进而被遗忘。好似那一刻根本不存在。当然,我们大多数人都很荣幸;我们饿了,然后我们的饥饿感马上又消失了。很多时候,我们干脆就没有饥饿感。
可我知道有些人饿了,却毫无满足的办法。在夜幕降临的城市街道上,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一个个满脸污垢的老人正翻检着垃圾桶,专心致志地寻找任何能够果腹的东西。他们神情冷淡,毫不慌乱,不被任何目光所打扰。所有的搜寻动作只写着两个字:食物。一个人对生活绝望了,首先是胃囊对食物的绝望,进食的欲望常常得不到满足,这个过程持续不断地延续下去,与生命一样漫长,并将终结在死亡来临的时刻。
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吃饭也能活。这是活着的成本,也是生命有机体的限固。深度的饥饿可导致生命的终结,而饥饿感也在提示着存在感。
没有比饥饿更可怕的事,也没有比看到一个人在大街上直接寻找食物更让人心碎。我曾经想过发明一种药丸人吞了就能活。可即使如此,对药丸的占有和争夺也会导致另一场战争,它与寻找食物一样艰难。
我知道所有与食物有关的故事都是绝望的故事,我一点也不想听到这样的故事。在我还能得到食物的时候,我愿意吃各种东西,被它宠爱并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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