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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戏终场散文(3)

散文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哈哈,你们两个,又在肚里瞎折腾。从前的日子,还回得去吗?”突然冒出来的,是大脸盘挫脖子黑黑胖胖的迷糊。身后跟着润山两口和臭孩娘,一个个头发花白,脸皮皱巴巴像几颗大核桃。润山老伴患着老年痴呆症,看见别人家小孩,就喊我孙子我孙子,自己的孙子回来了,却问你是谁家孩子。木头疙瘩一样的润山说,这样也好,省得天天想孙子想孩子牵肠挂肚的活受罪。迷糊活该是个“孩子王”,初中毕业后当了多半辈子老师,一直在本村和前庄后村转悠着教书。村里撤去学校时,他刚好到了退休年龄,乐得办了手续,回村摆弄庄稼。闲下来就引着孙子到处游走,和人扎堆喷闲话。可现在,他虽然双星罩运,夫妻两全,可也成了电视里说的“空巢老人”。他那口子身子穰,西药大把大把吃,家里总是弥漫着中药味。

  迷糊刚才笑话怀玉和五喜妈,可他自己清楚,他比别人更念旧。他是个文化人,对过往的回望自然带着文化的色彩。他惊叹,那时的村里人,不光爱看戏,懂戏也懂得邪乎。这是因为,上演的那些戏大多熟得不能再熟。杨家戏,老包戏,秦香莲、王宝钏、打金枝、窦娥冤、皮秀英打虎这些戏,都看好多遍了,可还是津津有味地看。对他们来说,看戏的意义已不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品戏味儿,品角儿身上透出的种种气韵。还有就是慢慢记住了戏文,弄懂了其中含意。越懂戏就越深地走进戏里,与戏中人物一起哭笑恨骂。特别是女人们,很容易被感染,台上的角儿笑,她们跟着笑;台上的角儿哭,她们的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往下掉。有看不懂戏的也不怕,眼前看个红火,散场路上或劳动空隙,自然会有人将戏情戏理讲个通透。一连几天的大戏过后,人们还滞留在戏中拔不出腿来。久而久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善恶美丑、因果报应这些东西,就在心里扎了根。村里人的生活就和大戏紧紧粘连在一起,人们一半在戏里,一半在现实里,形成村庄独特的语境。有冤气的大喊我冤,比窦娥还冤。耍奸弄鬼,会被人指责,你和那潘仁美一球样。做人做事圆滑,会被指为七面光八面净的焦光普。糊涂于事理掰不清的,会被人奚落,你连男女都分不清,活活就是个梁山伯。老实心善的,刁狠难缠的,糊涂“癔症”的,各有戏剧人物的指代。戏剧成为无所不包的乡村大辞典,也成为一座隐形教堂,悄悄影响着人,调教着人,改变着人。就说孝敬老人的问题,他们留村里的这八个人扳着指头细细数算过,那时村里还真没有忤逆不孝的。哪个敢呢?不怕被龙抓雷劈了,也怕被村人比着戏文用唾沫星子给淹死了。现在倒好,钱成了辈分最高的老祖宗,青壮年都灯蛾扑火一样飞走,跑得天高地远去挣钱。孝敬老人就是往家里捎几个钱,隔几天打电话问问身体咋样,家里有啥事没有。他们想看见孩子孩媳妇,特别是宝贝疙瘩命根子的孙子孙女,就像春天看桃花秋天看过雁一样少。就在头几天,得了淋巴病的福贵,好几天不见踪影,他们几个还以为他被孩子接出去看病去了,谁知姑娘从城里回来看他,才知道他已死在家里七八天,人都发臭了。此前,他们几个还戏说现在的村子是“八人社会”,他们几个是“八大金刚”,一转眼,只剩七个了。

  人到他们这个年纪,一个共同的心病就是想孙子孙女。好歹一年头上要过一次年。他们这些快入土的人,本来越来越怕过年,却忽然像小时候一样盼起过年来。因为只有到过年,孩子孩媳妇才能带着孙子孙女回来,家里、村里才有了鲜活气儿。他们几个也才像冻僵的鱼,逢春冰化重新活过来。可也就过年这几天工夫,最多过了元宵节,孩孙们又像出窝的鸟,一拍打翅膀又扑棱棱飞走了。原来,欢聚的代价是更长久的分离与期待。一连几天,他们这些当爷爷奶奶的脸上都灰愀愀,寡煞煞,不由就唉声叹气。尤其是怀玉这个闷头驴,心里有苦不往外倒,硬在肚子里憋,好端端就倒在床上。他们几个都去看他,问他到底是咋了。怀玉光说难受,却说不清咋难受。他们赶紧给他孩子打了电话,两个孩子带着媳妇孩子星夜赶回,怀玉一拨浪从床上跳下地,病一下全没了。原来,这老人是想孙子孙女给闹的。

  几个人今天在戏台下的场院说道的话题,是出去的孩子们到底还能不能再返回村来了。这个说家在这里,不回来干啥,理由摆了一大堆。那个说回不来了,年轻人做梦也想成为城里人,怎么肯再吃回头草?就连咱们这些人,死后是埋在自家村,还是埋外乡外土,还在两可呢。自家活着,有发言权,两眼一闭,后事还会由咱们铺排吗?一直闷头不语的怀玉嗨了一声说,不说它了,烦死人。就咱们几个老人,整它一台戏高兴高兴,咋样?都说不会不会。迷糊嘿嘿一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扭打起来,吆喝起来,不就是一台戏吗?怀玉说就是,说着率先上了台。不等其他人上来,来了声板鼓小锣的起板:“依打依,台台。”接着起过门,一扎身架,自编自唱道:

  赵公元帅举令旗,

  一村青壮奔城里。

  孙男孙女全带走,

  村里唱起空城计。

  远也远来近也近

  儿孙住在手机里。

  自古生死叹别离,

  花好月圆只是戏。

  长长尾音之后,一声念白接上:“苦啊——”低音起调,拖腔向高,尖锐,犀利,向上猛窜,声至绝音,忽然顿住。大家看见,怀玉的眉头突然紧紧撮起,一只手颤抖抖摁住胸口,煞白如纸的脸上眼看着冒出白毛虚汗,大口喘着气,身子一软,向下瘫倒。几个人一下慌了手脚,喊的喊,扶的扶。怀玉青紫的嘴唇艰难蠕动,费力吐出两个字,“蝴……蝶”,然后嘴角扯成一个笑模样,慢慢阖上了眼。几个人一脸迷惘,问蝴蝶是啥意思。迷糊想了想说,嗨,他是说,他就是梁山伯,要去见变成蝴蝶的巧玲了!迷糊知道,怀玉身上装着速效救心丸,赶忙去摸,在上衣口袋里找到,倒出几粒。几个人七手八脚撬开怀玉的嘴,压在他舌头根下。可眼看着怀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会工夫便手脚冰凉,身子变硬。老迷站起身,一跺脚说,嗨嗨,又走了一个。等咱们这几个老干帮死绝了,这村子就死定了。说着,泪水浸出,带着哭腔也来了声叫板:  “苦啊——”

  是老包的大花脸声腔,瓮声瓮气,激愤,苍凉。戏台梁头的几只野鸽子受惊,噗噜一下飞起,绕场院飞了两圈,一转方向,朝着县城的方向快速飞去。喜鹊、斑鸠、红嘴鸦、白脖子鸦、燕子、麻雀这些乡村的鸟,也前呼后拥,向县城甚至更远的大城市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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