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艾草最是清香,鲜嫩可食,江南的农人们喜欢用一个字“青”来称呼艾。到了端午,这样青青的艾草垂垂老矣,挂在门边驱邪是它的使命,或者折一些煮了用汁水沐浴。到了秋天,艾草是田野可有可无的点缀,即使江南的秋天到得晚些,枯黄萧瑟也是迟早的事,几乎没有人关心它的果实。待冬雪落下来,艾更加难觅踪迹。可就是在这样渐冷的秋天,我却被浓浓的艾香包围了。
九月下旬,毕业十年的学生娟,两次来学校看我,第二次来时给我带来了艾香,教我做艾灸。此刻,我敲下这些文字,绑在我腰上的艾香正氤氲弥散着,似乎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饱蘸着艾草的香,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学生这份暖暖的情谊。
娟今年第一次来看我,是教师节之后的某天。她解释说,节日那天,她实在请不出假。而我现在所在的校区,离市中心有好些路,娟的工作单位新搬到了市郊,从她单位到我学校,少说也有三十里路,加上堵车,路上耗时更不好说了。对于学生,我一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做我学生时,我全心全意地为他们好,教他们做让人感觉温暖的善良正直的人,这是我的本分,等毕了业,他们记不记得我,那不是我关心的,但愿他们能记得老师的教诲,理解老师的用心,如果因为在高中时代,曾有一个老师像母亲一样地对待他们,就觉得这个世界也不全是冷漠,走上社会后多一些仁爱和宽容,足矣。娟已经毕业十年,她能请了假,一个人开车过来看望我,的确让我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感动。
离开中学校门已经整整十年,娟不再青涩;大学和社会的历练,让娟多了几份成熟和干练。脱去了宽大的校服,换上自己中意的休闲裙衫,不施粉黛,又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娟看起来充满青春朝气,又不失妩媚动人。我手头有很多的活,白天宝贵的时间不把课备好,晚上只得就着台灯补,眼神不济,很以为苦,挤占了我读书写字的时间,心里更疙瘩,尽管如此,因着是毕业十年的学生娟的缘故,我还是耐心地陪着她聊天,那几十个学生的现况,也真是我急于知道的。那个班,是我调到这个学校后辛辛苦苦带出的第一届,师生齐努力,付出了很多汗水和辛劳,师生间的感情也很深,还获得了杭州市先进班集体的荣誉称号。虽距离并不遥远,但大家都太忙了,平日疏于联系。娟急切地告诉我她同班同学的消息,我热情地回应着,当年一个个学生的生活,像一幅画轴被徐徐打开,故事属于今天,而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他们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调皮的强在一家银行上班,做得很出色。孙进了国家电网,去年做爸爸了。佳当全职太太,生了一个女儿,她亏大了!怎么亏呢?她先生待她不好吗?不是,她把户口从农民迁成居民,亏了几百万啊。英和超结婚了吧?老师,你真OUT了,他们去年领的证,在今年办酒席的前两个月离婚了,但他们两个人工作还是蛮努力的。鑫和莹,我们在尽力撮合呢,谁都不主动,急死个人了……娟一开话匣就刹不住。娟好像意识到什么,问我,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八婆啊?我笑着回答,一个个同学的情况,如实说,算不得八婆。娟也笑了。我问娟她个人的事,娟坦白得很,一一告知了。我就催她,你得抓紧了。我还笑着劝她,眼光不要太高,当心眨眼功夫就成剩女了。娟大笑,说,我还想当齐天大圣(剩)呢。在这些叙事的语句中,娟也会夹杂这样动情的话,比如,老师,我总记得你说的要与人为善,不怕强也不欺弱。十年过去了,我已人到中年,曾有职业倦怠,也有磨难和挫折,但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执着没有变,真好。十年过去了,娟还是那个爽直率真乐观向上的她,真好。
我想起高中时代的娟,她既是班级卫生委员,又是校学生会卫生部的检查员,每次检查到本班教室卫生,她就特别紧张,唯恐班级扣分。有一回,她突然发现自己班教室地面上有谁不小心掉的一张面巾纸,折叠着的,半个手心大小,娟就不动声色地踩在自己脚下,一直到别的检查员离开……每次我们谈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还记得娟的眼泪,在我面前落下来,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考上大学后,娟还是愁眉不展,我知道缘由后借她几千元钱,帮她凑齐了大学的学费,解她燃眉之急……最难忘的是那次家访。对于我这样一个总是利用休息时间遍访的老师来说,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碰到过奇奇怪怪的事,但那次家访还真是太特别了。一个冬天的周日,我转了几趟车到了城南的一条老巷子,问询了多人,终于找到娟的家。我走过低矮的院门,娟出来迎我,我跟着娟走上狭窄的木梯,到了二楼她逼仄的家。娟的家长正巧有事不在家,我和娟天南海北地聊着,她突然问我,要吃爆米花吗?我一惊,心想,快过年了,这条老巷子竟然还有爆爆米花的,就问,点着老式煤炉,一手拉风箱,一手摇葫芦形锅,“嘭”的一声巨响,白白香香的爆米花从铁家伙里散出来,争先恐后蹦进一旁的麻袋,是这种吗?娟笑眯眯地摇头,说,不是的,我自己做给你吃。神啊,我的眼睛当场就睁圆了。我跟在娟身后小心地下楼,楼梯下狭小的一角是她家厨房。娟熟练地端起高压锅,掀开盖子,从碗橱里抓两把玉米放入锅中,浇一点炒菜的油,舀两勺白糖,盖上盖子,不加千斤顶,然后把煤气灶的火调成小火。很快,我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爆米花的甜香从那个孔眼里冒出来。娟得意地轻摇高压锅。我惊奇地看着娟变戏法。几分钟后,哔哔啵啵的声音歇了。娟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天呐,半锅爆米花!喷香!师生坐着边吃爆米花边交谈的一幕,仿佛发生在昨日……十年,可以改变很多,我很庆幸,大学也好,复杂的社会也罢,没有磨灭娟身上的某些东西,质朴向善,坦诚如故。
话题从她转到我身上,我们的笑都少了。娟很奇怪我脸色怎么这样差。我对于工作早已过了抱怨那个阶段,只要是工作,不管多辛苦,总要人去做,不幸的是,总是我去做。也许我的思想应该有点境界,把这样的辛苦当成一种锻炼,可惜我累得连思想都懒得了。再说,十年呐,这样长的一段光阴,对我的学生来说,是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蓬勃岁月,而对于我这样的中年人来说,是一步一步走下坡的无情时光。看着娟青春红润有光泽的脸,我的羡慕溢于言表。娟一下激动了,说,做艾灸,艾灸!艾灸,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娟急切地解释着,就是艾草做的,用来像针灸一样弄,有益于健康的。娟向我讲述她400块钱到美容店里做了一次艾灸,之后自己如何琢磨学习,如何亲身实践,效果如何好,现在全家都做艾灸,她母亲的气色都好了很多,云云。让我心动的是,娟说,做艾灸可以调理气血,祛除湿气,有养生保健之效。
对艾草我并不陌生,点着艾草来调理,我也曾有所耳闻。我身边的一本书里就有这样的叙写:“小时我便知道,艾还是一种可治百病的香草。外公那时有这一手活儿,我常见他把晒干的陈年老艾叶放在粗掌里搓,搓成细细一根。点着一端,往身体某一穴位炙去。”到网上查,艾,《孟子》里提到过,意思是用三年陈艾草来进行治疗。《本草纲目》里这样说艾:“生则微苦太辛,熟则微辛太苦,生温熟热,纯阳也。可以取太阳真火,可以回垂绝元阳……炙之则透诸经而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康泰,其功亦大矣。”艾草对身体的正面作用绝不是故弄玄虚,李时珍的东西我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说白了,其实是对中医药仍保有信心。那我的体质适合艾灸吗?我把我的身体状况一说,娟觉得适合艾灸,我就放下心来。
娟对艾的有关知识已经烂熟于心,她的红润脸色无疑是艾灸成效最好的证明,她又有希望我身体好起来的迫切愿望,临走还再三关照我,记得哦,淘宝上输入“随身艾”,蕲艾最好。一送走娟,我才惊觉,一个小时已过去,我得抓紧备课了,早把随身艾的事丢到脑后。健康,我所欲也,教书育人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暂时舍健康而取工作者也,哎,无奈的事。那次以后,娟在QQ上两次给我留言,问我艾灸下单否。杂事太多,我一直没有把上淘宝买随身艾的事记心上,明知道健康的重要,却总拖延着,反正散步也是锻炼,不是非艾灸不可的。直到娟电联我说,艾灸的东西已经买好,她抽空开车给我送来。
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我和娟站着了聊几句天,我嗅到从扎紧的塑料袋里钻出来的缕缕艾香。当晚,我就对着附送的标准经穴部位图,点着了艾段,放入灸盒中,绑在腰上,幽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灸盒的孔眼里钻出来,感觉一阵阵的热撞击着我的肌肤和内脏,在渐凉的秋夜有一阵阵的温暖在心里弥漫。
在秋天,春天的艾草清香如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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