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偏向我的时候,我的眼转向窗外。我看着天空的颜色变得混杂,全无这个明媚季节应有的亮度。
我害怕她这样于我的目光对接,那里堆积了七十多年风霜雪雨,落满了世间的灰尘,变得不太透明,就如眼前的天空,还隐藏一丝怯弱和尴尬,这使我于心不忍。可是当我的眼睛转向别处的时候,并不会因忽略了她的存在而内心生出片刻的安静,相反,被内疚和狂燥充满着。
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欺凌着我,烘焙着我,捆绑着我,我甚至有一种迅速逃离的冲动。可是我却坐着无动于衷,期待着此时有谁打开这扇门,走进来,除却我与她相对无言的沉闷。一直没有。
她的一条腿从鞋子里拔出屈向沙发上,单手轻轻地抚摸受伤的腿关节,眼睛不再看我,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家常菜》。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床上,与她的目光保持一个方向。
她以为我没看过,看到一个情节时就开始向我叙述这个情节诞生过程。她讲述的语无伦次,磕磕绊绊。我盯住电视,却并不知道其中演绎着什么样的故事,她的兴致被我的忽略摧毁,声音渐渐低去,然后关注着前方屏幕上一个个闪过的画面。
一连串的咳嗽声从她的方向传过,她的脸被咳得通红,我递过纸巾和纸篓。她从一个咖啡色的小瓶里分出几粒药,放进嘴里。平静下来,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上。
无数年前吧,也是我与她独处的时候,两人无话,守着14寸的彩电。频道很少,节目也单调,她却看得兴高采烈。我说,我出去走走。她说,是不是不愿和我呆着?我说不是。然后就走了出去,也不回头。觉得外面的空气很好,僵硬的脸面被清新的风在抚摸着,觉得像是刚复苏过来。她一直很敏感,我也是,我想是基因的延展。
小时候,我离开过家一个时期,长大了,回到她的身边。说不出的感觉,没有亲密,没有依赖,有时会无声地抗争。一次在街上,同学们指着不远处说,你看!我红着脸低头绕过了她,我觉得极为的尴尬而选择逃逸,她像一个外帮人,与我仅仅是生活的合作者一样,在一个天空下或者屋檐下过各自的日子。我羞愧我的朋友们在家长跟前欢天喜地的样子,他们亲昵的行为在我眼里都是极不真实的,甚至于像是演给我看,妄想引得我的向往和艳羡。那个时候,我是满心满身都是泪痕,我觉得她们那些亲密的举止或行为是在迫害我。但确是真实的,他们之间的骨肉情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我没有分享的份。
也憧憬过在她怀里欢愉的样子,无限幸福,无限满足。可是做不来,像是很生份,甚至没有牵过她的衣服,也不记得拉过她的手,想一下也会不自然。我一直觉得小时候自己很强势,连统治全班男生的想法和做法都有过,也因了老师给了我这样的权柄。长大了才明白,我的强势原来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其实由于内心的虚枉和缺乏,看似的刚强往往不堪一击。
再一次离开她的时候,不足二十岁,我走得毅然决然,工作的地方离她半天的旅程,我与她相见的低频率也因此有了种种理由。是的,我的心情完全得以释放,我属于了自已。一切的琐碎和尴尬被地域拒绝在我的内心之外,我由衷地庆幸我的世界原来还有自由的份额。
我和她的距离由地域扩至心里,像是完全的陌生了。她对我难得回家的友好变成了一个远方的亲戚。那不像我的家,倒是像行走疲惫时临时下榻的客栈,我很少留宿。
所以她会说,只顾了自己的小家,忘了大家了。
小家是我的依恋,是供给我一切的营养之地,那是我所依靠的,喜悦的,珍贵的安身之处,之外,还能找到其它?
我听着岁月的歌声渐渐沧凉,她的身体也渐渐老去,晚年的状态的日渐显现,却依然很难面对她。她行为的迟缓,思维的滞后都是我不愿回眸的理由。
妹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能宽容她。
我没有想过这些,我的顾念都停留在往事的铭记中,或者,这种所谓的铭记也只是某种隔离后的借口。
她听不进我的话,她以为我是海阔天空的人,她以为我与姐妹的对比中显得十分的不真实,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同样对她的一切我也是抵触的,闭上眼睛我都在渴望她能以一种高雅和尊贵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以她的尖锐和并存的温情摘除我骄傲的冠冕。可是,她像是一次次验证我或许是虚枉的结论,无畏的活在自己颓废的世界里。
……
再一次响起短暂却有力的咳声,她像是很疲惫的样子,轻皱了眉头。我倒了水,递过。我看她的表情沦陷在一片混沌和渺茫里。
妹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能宽容她。
这句话躲在我的耳朵里。
是啊,她真的老了,老到没力量与我对峙,老到没信心再用命令的口吻使唤我,甚至老到连正视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使我陷入更深的没落中。如果说,年少时我内心的愤慨还借着无知可以吐出为快的话,她此时的不悦又会以怎么的形式表现出来?除了隐藏于心,又能采用何种智慧收容和改变我的心。
我走进曾经属于我的小屋,趴在窗台看天空的颜色浅显起来。我很想唱一首歌,就像我常在校园操场边的树荫下哼过的歌。可是我记不得开首的旋律了,我把它丢在遥远的时间外了。远处的高楼林立在我的眼前,把高空中淡黄色的圆盘遮住了一半。我用手挡住眼睛,还是觉得有千丝万缕的金线穿透了指缝。
突然的,那个淡黄的圆盘模糊起来,变成一副衰老的容面,她低垂着眼帘,轻皱着眉,我听得她的内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此时,我全身战栗,那个影像愈加清晰,她无助的眼神再一次向我靠近。
那种感动湿润了我的脸,我开始祈求上帝将一颗悲悯的心赐给我,使我拥有对这个世界和亲人更多的理解和恩待的机缘,特别是对给我血肉和生命的人更多的怜悯,不会因她容颜的改变和心智的缺乏而产生任何的轻慢,不因过往的纠结而沉缅于对人对已的惩罚中。
我突然渴慕,我们这些骨肉相连的亲人们,我们这些被上帝安排在一起的亲人们,在新造的世界重新相逢相识相爱,并且让我继续做她新生的婴儿,让我依偎在她的怀里,不离不弃,靠她的喂养汲取成活的力量。那样,不再有游走的失散,不再有分隔的恩怨,不再有失却的阴影,在同一个明媚的天空下好好地活着,让我永不厌倦的称她“妈妈”。
那样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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