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永远以酒药花为前景,或者说,我家的酒药花,永远有老屋为底色,有风时摇曳,无风时静立。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酒药花有个很雅的植物名:辣蓼花。一个俗透俗透的土名对应着它,就是不知道如何书写。我翻过“镇志”,请教过收集方言的老先生。老先生说,没听说过那个什么土名啊,该不是你记错了吧。我问母亲,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是那么叫的,可是,你现在打听这个干吗?我也几十年没见着了。哦,灭绝了。母亲在立交桥下清理一枝黄花,年年斩草除根,年年茂盛得像是上足了基肥,还按节按令给它追肥,尿素啦,磷肥啦,碳酸氢铵啦。它娘的,这桥下只有风,没一丝阳光,天知道这——叫什么黄花的中了邪一般。我说,那东西是长在地里的癌细胞,你给青菜萝卜的肥料都给它们抢走了。母亲舍不得老屋前一块“种熟”的菜地,立交桥的一个桥桩正好钉在昔日的菜地中间。那时候,种什么,兴旺什么,没一根杂草,土蚕想临时安个家,都休想。
酒药花不用施肥,不占寸土,扎根屋檐下“石脚”缝里。是种的吗?不是。没种?不是。第一次见到它,粉红的花,细长的叶,高高的秆,在三里开外的外婆家,还隔着一条望虞河。第二年,我家老屋的景致和外婆家的老屋变得差不多,外婆家的老屋更老些,就像外婆比姨婆更老些。酒药花也老些,不如我家的粉嫩。外公喜欢喝酒,父亲也喜欢。外公家用一百斤糯米做米酒,我家做六十斤。外公难得来,我父亲也难得去,但父亲一去,就叫上四个连襟,我四个姨父,呼啦啦涌过去。谁让外公外婆生那么多?酒瓮抬出来,摆在台脚边,吃一碗舀一碗。大舅分家另过,管不着,小舅跟我一般大,巴不得亲戚到。外公不悦,外婆边埋怨他小器,边帮他逐客。别喝醉了,夜露冷,快带孩子回家,摆渡船一收工,这儿可住不下。姑爷们酒馋,脸皮不厚不行。我们可以不睡床。睡哪里?鞋子里,或者,灶窝子。又不是没睡过,稻草一铺,像北方的炕。
背着草簏割草,不走大田埂小田埂。窑厂车来车往,没有一块地不在车轱辘碾压下。窑厂上有草?没有。有外公。小赤佬,叫外公去吃晚饭?不是。啊……是。外公平日严厉,外孙男女没一个不怕,他在人前慈爱无比,我喜欢陌生人堆里的外公。外公抠,不抠不行,十几个外孙外孙女,拿什么疼爱,小孩子就知道吃,吃就是爱。外公到,急煞我妈。有酒就好,外公老酒鬼。这酒做得好!外公脸上泛红光。酒药花做的酒药?那当然,六十斤米用了八十斤米的酒药。酒老,有后劲。外公吃得踉踉跄跄,妈让我送他到渡口。我帮外公提藤篮,藤篮里有饭盒,旱烟管,还有装旱烟的小方铁皮盒。
夏阳红,人脸红,桑果果不红,绿得让馋嘴的孩子跺脚。田野里的草,都有桑果果一样的穗头,红红的,但不是桑果果,也不是酒药花。母亲说,桑果果长在树上,不是草上。酒药草种在屋檐下,第一年随手撒几粒籽,第二年或是以后若干年,石脚缝里的种子变成草钻出来,没有种子,草根上也能长一丛。太蓬勃不好,看谁茁壮,茁壮的草才留下。酒药草知道主人心思,霸道。以前的凤仙花、鸡冠花、夜来香,躲在酒药花的腋窝下,委屈成侏儒。花花草草自生自灭,侍弄它要时间,母亲没有,要雅趣,母亲没有。老屋什么季节就该什么样子,下雨,屋里盛脸盆脚盆,西北风,拿破布堵窗缝墙缝。吃着晚饭,一阵芳香过来。唷,有没闻到香味?母亲不接茬,父亲,全家人都不响应。老屋什么季节也该什么味道。父亲在问母亲,酒药花可以采了?母亲走到屋檐下,酒药草比她高,她伸出手,酒药草低头弯下腰,穗头正好凑到母亲开始昏花的老眼,花芯里黑黑的一点,那是成熟的种子,草那么高大,种子才一点点大。芥菜籽肚肠量气小,芥菜籽大十倍。
自己做酒药?老头走街串巷卖酒药,酒药是他一年收入。老头白头发,白胡子,寿眉也是白的。以前不种酒药草,年年买老头的药丸。谁家做酒,谁家做多少,老头有本“板油帐”,走不错人家,搞不错药量。都像你家,自己做酒药,我不得饿死?老头坏坏地笑。都饿死了,还笑。酒药不要,留两颗做药引子,给现钱。以前可以赊,等大年小夜,米酒喝得差不多仅留一瓮待客,上门收钱。赊的账不好打折,酿坏了酒药白送。老头贼精,进门找酒瓮,舀半碗一饮而尽,不客气。这家,那家,老头一个季节甭买酒喝,尝尽百家。酸了,甜了,淡了。老头说个子丑寅卯:粢饭没凉透发酵过头,所以酸了,水化早了所以淡,是不是把甜酒药混进老酒药里,甜得粘嘴巴,可别让小孩子偷吃光了。父亲给老头递烟,很恭敬,想从他嘴里掏一点窍门,老头闪闪烁烁。不问这个,他很健谈,年轻时风流事都兜出来。你真想让我饿死啊,嘿嘿,嘿嘿嘿。
秀才嗜酒,自做的酒,自做的酒药,说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方子。父亲跟他讨教,虔诚得像学生。父亲要超过外公,酒药第一关。酒药的粉料得用籼米,前季稻都是籼米。糯米酿酒,籼米做药,这叫什么,生生相克,不信你拿糯米粉试试?父亲吩咐母亲,把半干的酒药花捣烂,拌入米粉,搓捏成一个个鸡蛋大的团子。老头的酒药碾成粉,让团子在粉末里打个滚,铺排在小匾里。团子底下垫一层稻草,上面盖一层稻草,药团窝在被褥里,睡上一天一夜。有酒药香吧?有,有点。不能去偷看啊。为什么?哪来那么多话,反正不许看,一看酒药里仙气跑了。哦。轻轻揭开稻草,团子焐出毛,长长的,绒绒的,白白的,像老头的白胡子,白寿眉。慢慢晾干,团子萎缩成丸子,白毛萎缩成一个个霉点。秀才来串门,带着他按古方做的药丸。有酒香。秀才问,你家的药丸子里,怎么还有花香?父亲说,酒药花的香。秀才摇摇头,不对不对。父亲窃笑,加了桂花,做桂花酒。哦,南瓜花丝瓜花加起来就是桂花酒?小猢狲,瞎说什么!父亲怕我泄密,脸都红了。秀才说啥稀奇,好多花可以作酵母,不要耍小聪明,桂花酒不是你这样子做的。
父亲开船回来,第一句话问母亲酒做了没,怎么没一点酒香。做了,昨晚做的,可能天太冷了。酒缸的窝做得结实吗,有没暖缸?都照你过去的样子,谁让你晚了两天回来,糯米浸成粥了。一昼夜很漫长,闻不到酒香,这缸酒基本废了。再等一夜,开缸。酿酒缸冰冰冷。不像酒酿,像粥。父亲跳母亲叫,父亲火母亲恼。六十斤糯米啊,队里就分了一百多斤,还得留着廿四夜做汤团,来年双抢开早工捏几个粥里团,才扛得住。糟蹋了,馊粥一样的东西猪狗都不吃。那就重做一缸,我和孩子廿四夜不吃汤团,也不管来年双抢了。父亲吼道,说得轻巧,烧一锅水!母亲不叫不闹,乖乖去柴灶烧水。父亲用开水泡“汤婆子”,热水袋,盐水瓶,焐在酒缸边,上面盖三层棉被。他救活了一缸酒,酒劲折损小半,但总算像酒。父亲一端起碗,说喝的河水,母亲拿白眼瞪他。没人指点,父亲是无师自通,还是狗急跳墙,死马当活马医?卖酒药的老头拈着白须,说酒药有问题。秀才说酿酒这活儿,女人一碰,酒神不保佑。母亲乐得管闲事。
吃新年酒轮流坐庄,初一吃哪家,初二哪家,预先排着队。女人在乎菜,男人在乎酒。菜老八样,比不出丰盛,比手艺。酒呢,比清,比口感,比劲道。我父亲救活的酒能吃不错了,浑得像淘米水,一碗肚子胀,两碗三碗才有点意思。外公说,一个祖宗做的酒,差距咋那么大。父亲以牙还牙,你一窝女儿,俊的俊,丑的丑,不是一个祖宗?父亲怀疑自制的酒药,次年先拿十斤米作试验,实在不行再买老头的酒药。十斤,好,再做五十斤,还是好。父亲干脆留着几丸做来年药引,做了好多酒药。送外公,送姨夫,村里有人要,半卖带送。
老屋拆了,老父走了,酒药花没了。没了酒药花,还有酒药,没了酒药,还有酒。没了酒,日子没法过。啤酒红酒白酒,有什么喝什么。一年四季,只有大冬天才能喝到地道的米酒,母亲做的。我一直忘了问母亲哪来的酒药。母亲不会喝酒,父亲无缘喝酒。母亲仍记得年年做酒,超市里有酒药,要多少有多少。酒药花呢,在老屋的底色里。
本文来源:http://www.010zaixian.com/meiwen/sanwen/144123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