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骏涛先生作为海内非常有影响的著名学者,不唯因为他高尚的学人品质与令后学望之生畏的文学研究成果,还因为他的名字是与一项浩大的文学工程连在一起的,这就是非常著名的《跨世纪文丛》。
我不敢说这套丛书滋养了多少作家、评论家和普通读者,但就我个人而言,确实是因为这套丛书的濡溉而从此走向文学批评之路并进而得到陈老师的悉心指导与帮助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与陈老师文字交往已经三年,却从未谋面。除了若干次的电话交谈与网上交流,也就仅在《时代文学》杂志上看到过先生的一帧黑白照片。
我与陈骏涛先生的文字缘始于20xx年底。我对这样一位著名学者是非常敬仰的;而我同样知道,作为一个前辈学人,陈老师对我是非常看重的。
20xx年底,陈老师与北大谢冕先生主持的《跨世纪文丛》决定编辑出版著名作家毕飞宇的《青衣》。按照体例,书后必须附一篇作家访谈作为跋。因为时间紧迫,陈老师让毕飞宇找一个对他的作品非常熟悉的评论家做这项工作。
我一直跟踪研读毕飞宇的作品。从九十年代初毕飞宇发表第一篇小说起,我就一直盯着这位作家,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苏北乡下教书,但只要读到毕飞宇的作品,哪怕是一篇简短的创作谈,也全都收藏下来。毕飞宇得知后,曾戏称我为“毕学专家”。在陈老师与他商谈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好刚刚发表过一篇全面评价毕飞宇作品的文章。因而,毕飞宇首先想到由我来完成这一任务。
我在一家转制后的高级中学工作,升学压力与生存压力都比较大,但我还是在所要求的一周时间里,完成了一篇一万余字的对话稿。稿子写完后,随即发送到陈老师那里。陈老师看完后,大为赏识,认为这是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家访谈。
接下来的情况是,这篇对话稿发表在20xx年第四期的《花城》上,引起了广泛的反响。我也由此完全走上了另一种文学批评之路,成为一个在业内颇受作家与读者喜爱的访谈作家,连续两年主持大型文学期刊《莽原》的“对话”栏目。
而陈老师此后则一直关注我的写作。在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xx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里,陈老师在《一个人物和隐于其后的阴影——评<玉米>》一文里,也引用了我写的访谈里的内容。
去年8月,我又收到陈老师的来信,他告诉我,他正在与两位年轻朋友合作从事一项题为《世纪末文学的精神旅程》的科研课题的写作。与此同时,他们想先编一本《精神之旅——作家访谈录》的书,既作为上述课题的延伸,也为了解和研究当代作家的精神旅程提供一份原汁原味的档案。陈老师从我的诸篇作家对话中,选出我与毕飞宇、苏童、北村的对话,收进这本书中,让我感动不已。
就在这一次的合作中,陈老师对我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我做的三篇访谈都是高质量的,特别是北村的访谈,陈老师说:“你的访谈录我读过了,写得很好。你是真正认真地读了北村的作品,而且读懂了,思考得也很深入。北村应对得也很好,他把你提出的问题展开了,深化了。双方互动,互为主体,而非一方只是另一方的陪衬。很符合我先前的设想。”
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的鼓励。
同年10月,陈老师的第四部文论集《世纪末的回声》出版,随即寄赠一本给我,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
姜广平先生指正
陈骏涛
二○xx、十、北京
陈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我是一个刚刚摆脱乡村教师称号的中学教师。受到先生这样的肯定与鼓励,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暖与感动。
今年年初,先生又来信告诉我,书暂时还没有出。但几篇对话都已经被首都师范大学的一个学术网站“两性视野”收录。他要我点开那个网站看一看。我一打开,我与苏童的对话《“留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静”》赫然列于首页头条。内心自然无比感动。
然而,我又怎么能知道远在北京的陈先生在这几年中,经历了一桩人间的最大的伤痛——老年丧女!65岁的陈老师这两年来竟然是在伤痛中过着痛苦的日日夜夜。
这期间,我与先生多次电话、电邮来往,先生都非常平静。甚至有一次在电话中长时间交谈,并询问及我的工作情况。那时,我一门心思想到高校发展。陈老师也认为这很合适,而且,陈老师确实还曾帮我与江苏的某个高校联系过。可我哪里知道,正是在这期间,陈先生正饱受着痛失33岁爱女的巨大伤痛!
我只是在后来才知晓这一切的。
非典猖獗的时候,我自然非常挂念身在北京的陈先生,于是发信去询问。请他千万要保重,轻易不要出门。
陈老师不久就回信了。信中说:“我还活着,很好!虽然气氛紧张,但总会过去的。”
话语中似乎有点凄凉。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了。
很快先生又给我来信了,告诉我“两性视野”网站中有一个“生存笔述”栏目,其中“平纪”者即是他。“你看看《思念猫猫》一文就会知道我近年所遭遇到的一桩伤痛。因为题头要目中排列了此文,而且紧埃着你,所以我告诉你此事。还有一篇长文发在即期的《散文百家》上。”陈老师说。
我这才知道,那八个月来,陈老师是怎样地在一种椎心疼痛的岁月中度过的。可是面对5岁半的外孙女,陈老师竟然都不敢掉泪,深怕眼泪让外孙女心心看到。有泪只能暗弹!
那天,我在网上读了两遍《思念猫猫》。我的内心非常悲伤。后来上课的钟声响了,我走进教室,但心头的悲伤一直没能消减。对讲台下的高中生说起这事时,几欲泪下。
没想到先生遭遇这样的人生伤痛。可是,死者已矣,再怎么着人死不得复生。我于是赶忙给先生去了信,请先生无论如何要节哀。我早年丧母,深知亲人逝去的痛楚是怎么样的蚀人心魄。“先生桃李满天下,学生们全是您的儿女。他们——包括我——都会视您为父。您且要放宽心,千万不能伤了身子。”
怪不得上次问候老师时,老师回信中语多苍凉!
我多么希望老师能尽早走出内心的伤悲!
我在一个阴晦的天气里打开了《散文百家》第五期,打开了平纪先生的《为女儿祈祷》。窗外,是初夏灰暗的天空与令人心烦意乱的乱雨纷飞……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流了下来。那个在人间走过33个春秋的姐妹,是怎样的美丽、纯净、善良!可是,她竟然抛却了她的亲人,独自一个走进了天国。她是怎样地让活着的人,让白发老人老泪垂垂大放悲声?
和着陈老师的血泪写就的《为女儿祈祷》,我真的无法读下去。世间那么多丑恶为什么不消逝,偏要让这样的美丽痛失?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命与灵魂!
就要走完世间的路了,可是,还怕让小女儿心心知道真相,还要用基督的教义教人向善,还在为自己未能子承父业而向父亲表示着无尽的遗憾,只是在上海做ERCP时,才终于因为实在太痛苦而喊出“我不想活了”那撕心裂肺的声音……
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儿,则可以想这善良背后的父亲与母亲的善良与慈爱;有这样懂事、这样坚强、这样上进而终于皈依基督的女儿,很可以想见来源于一个伟大父亲的精神之源。
就是在这两年中,陈老师陪着爱女转辗于京沪两地,住9次医院、做一次手术,经过数不清次数的治疗……
而就在这样的两年里,陈老师却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人投以那样深切的关注。这,太让我感动而又让我自责: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特别是那次电话中谈工作的事,我后来又竟然多次相扰陈老师,而不知其时正是陈老师痛不欲生之时。
女儿的痛苦是父母的灾难,女儿的去世是父母永远不能消减的疼痛。我何忍心:陈老师啊,万望您能原谅我的冒昧!
可是,走笔至此,我又非常为难:这篇用以记录我与陈老师这两年之间点点滴滴的文字,能否让先生看到?会不会又勾起他的伤痛?而不让他看到,我又能拿出什么来安慰我视之如父的陈老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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