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时,我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但却一直用着乳名。因为儿时长得白胖,爹妈和乡邻随口叫我“肉乎”。长到10多岁时,许是特贪玩、特淘气的缘故,变得既黑且瘦,一点肉乎的影子都没有了,但人们依然那么叫,他们觉得这么叫逗乐、开心。我很苦恼,可又想不起好的名字。
是个初夏的日子。第三节课是音乐课,是我期待又厌烦的课。本来,我天性活泼,有副好嗓子,对音乐的悟性也很强,是比较喜欢音乐课的。可学校对这样的附课却并不重视,让教数学的男老师兼授音乐。那男老师是我们本村的民办教师,长得十分粗陋,教数学还凑合,却压根不懂音乐,连最起码的音节都弄不明白,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从他那胡子拉茬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怪里怪气,极粗壮,如同驴吼,把同学们期待的音乐课变成了一种煎熬。上课铃声一响,我就无精打采趴在了课桌上,昏昏欲睡起来。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那是个几十年过去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如昨的画面: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飘然站在了讲台的中央,她高挑纤细的身材,纯净白晰的瓜子脸,高而挺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嘴唇,黝黑明亮的丹凤眼,上身是一件白的晃眼的衬衣,下身穿一条笔挺的浅灰长裤,脚上是一双平底扎带的圆口布鞋,一条黑而粗的长辫子在腰间晃来晃去,像水仙一样清雅,像百合一样素美。那一刻,我脑海一片混沌,从来到这世上起,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那双晶亮的眸子含笑扫视一遍教室,开口说道:“同学们好!我姓刘,是从天津来的知青,打今儿起,由我教你们语文课和音乐课。让我们共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那浓浓的天津口音,同样让我感到新奇。我至今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如天津话有趣而动听。那天,她教我们唱的歌名叫《我们要做雷锋式的好少年》。大约是紧张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发颤,但那不搀一点杂质的天籁般纯美的声音,如同夜莺的歌唱,让我们痴迷忘情。
那是课堂秩序最好的一节课。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间,刘老师拿起花名册点名,念到我的名字,当我站起来喊“到”时,她看看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肉乎,焦肉乎,这名儿可真逗。”然后浅笑着问我,“没有学名吗?就是大号。”我说没有。她又笑了——她可真爱笑,她说:“我看你一点都不肉乎,倒瘦得像个蒺藜”。同学们“嗡”地哄笑起来,我却窘得低下了头。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笑着喊着“蒺藜狗子”涌出了教室。老师走下讲台,用手轻抚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才轻盈地走出教室。
少年心性,对同学们喊我蒺藜狗子并不反感,倒觉着这外号挺适合我,挺好玩,一点也没怨老师的意思,身心反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有这样一位天使般的老师朝夕相伴,教我知识,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意想不到的是,下午的语文课上课前,老师一脸愧疚地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上午老师犯了个错误,不应该信口开河给肉乎同学起外号,现在我正式向他道歉,请你原谅。”说着,冲我深深鞠了一躬。上午她用那只纤巧美丽的手轻抚我头部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出了她的愧意,心里很受感动,慌忙站起来,呲牙一乐说:“老师,我一点都没怪你。”刘老师郑重地对大家说:“给人起外号,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是要不得的恶习。同学们,咱都不要再叫蒺藜这外号好吗?”同学们齐刷刷地应道:“好。”老师脸上又恢复了迷人的笑容,她对我说:“不过,你是该有个学名了,不能叫一辈子乳名呀!老师给你想了一个名字,叫喜俊,喜庆的喜,俊俏的俊,你看好吗?”我被温暖幸福的感觉弄得晕了,忘了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从此以后,几十载岁月更迭,这名字一直沿用下来,即使后来开始业余创作,起笔名成为一种风尚时,我也不曾舍得弃用这个稍显女人气的学名,因为它是珍藏在我心中一段历久弥新的美好记忆。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刘老师就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从此,再无音信。我的圣洁似清辉明月般的老师,美丽如天使夏花一样的姐姐,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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