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只不过那肩膀处的僵硬始终没有离她而去。她总是面对着墙,高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拍打墙壁。这是叔公教她的办法,治肩膀。某个周日,她还随着爸爸和我爬山去。小小的丘陵,不陡峭,但年轻如我,也要喘息,奶奶却能慢慢地跟着我们。她很高兴,大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爬山咯!”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奶奶和我,就像周围啾啾啼鸣的鸟儿一样年轻。
我上高中后,在县城住宿。奶奶有时也会来县城走亲戚,我便从婶婶家将奶奶一路领着,到我住的外婆家去。婶婶住城头,外婆住城尾,我牵着奶奶的手,穿过县城最繁华的主街,穿过嘈杂的农贸市场,走到河边,沿着河边慢慢摇到山坡上的外婆家去。夕阳下,我才发觉,比我矮一个头的奶奶,两只小脚慢慢悠悠,攥在我手心的那只瘦弱的手,比我的小了一圈。
家里人都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是我大二的时候了,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还不大相信,隔着电脑视频,看到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她叹着气说:“再也不能走路了……”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存着侥幸。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沒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
在家里,奶奶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今年的春节,奶奶已回到老家的伯伯家住下。爸爸载着我,在寒风中回到老家。我远远就望见那棵秃了枝桠的老树沉默地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树下是破旧的老屋,厨房的边上的小屋,就是奶奶睡觉的地方了。房间里散落着药瓶、棉花,卫生纸,一根木头拦在床边,几铺棉被裹着一位银发老人,那就是我的亲爱的奶奶了。
爸爸带了梨子,让我削皮,一刀一刀切碎了,盛在碗里头。爸爸把奶奶轻轻扶起来,她像一个洋娃娃一般,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睁开了眼。我伸过勺子,将小小的梨肉送到奶奶干瘪的嘴内,奶奶吸溜着把它咽下,一勺,又一勺。
我何尝不知这梨子的意义,幼年时奶奶是如何一勺米汤一勺饭地把我喂大,我现在就要如何一勺一勺地还了去。只是,我怎么还得尽……
到了下午,爸爸催我往回走了。我忤在奶奶的床边不肯动。爸爸再催我,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爸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出去了。奶奶背对着我,背上的疼痛让她不能平躺下,她佝偻着的双腿,缩在棉被下面。我在棉被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端详那张我最爱的慈祥的脸。
“阿嬷……”我呼唤着她,像我这27年来千万次呼唤过的一样。可她沉沉睡着,只有鼻翼微微翕动,没有回复我。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在了奶奶的面颊上。
我仍然侥幸地希望着,这不是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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