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阳光微灼。灰白的墙上长着碧绿的爬山虎,后院有棵孱弱的银杏,树下一丛栀子花,正值初放,幽香暗浮。刚放学回来的她被母亲带到树下,从母亲平淡的口吻里得知,自己是个弃婴。不同于别的小孩从年轻父母那得到的敷衍回答,她真的有垃圾堆里捡回家的来历。望着母亲此时熟悉到陌生的面容,她手中一支露珠未逝显得水灵灵的马蹄莲“啪嗒”一声跌落在地面,随着稚嫩的心灵一起支离破碎。她记得,那天是母亲的生日,花未送出就夭折了。
自那以后,母亲的态度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日子也平淡的柴米油盐过了下去,该一个为人子女享受到的叮咛和关怀她也与往常一般尽数地享受到了,每天晚上小啜着母亲亲手温的热牛奶,可她伏在桌案终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母亲催促她的学习时,她会设想亲生母亲会如何笑言劝之;母亲责备她的叛逆时,她会希冀亲生母亲如何软语安之。望向那个总是在一旁沉默却对她极好的父亲,男人亦是欲言又止得令她感觉疏离。她觉得这个家像是一汪海洋,她只是一条生于村头小溪的淡水鱼,被三人之间沉抑的气氛迟早会压炸了脆弱的鱼鳃。
以前傍晚放学顾不得背后艳丽的霞景,迫切地奔回家去投入母亲的怀抱;现如今,她从未发觉夕阳美得让她如此留恋,沐浴在嫣红的光芒中,踢踏着路边石子全身发烫,那是一种怎样的热度啊,她的眼滚烫得泪水纵横。她选择靠在山坡上的一棵高大银杏树下,坐看太阳坠落黑暗降临,然后顶着似水月色回到那个过去属于她的家,每次归去都忍不住回眸看向在风中婆娑起舞的银杏。
母亲知道她近来回得晚,依然固执得估摸着时间站在家门口守着她,远远地看到背书包的瘦弱身影,手忙脚乱地迎上去询问几句,进屋后有条不紊地为她热上一遍冷却完整的饭菜,怎么也不埋怨半句。后来她长大了,寻个机会表达自己疑问,母亲只是平静地笑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这个孩子,我知根知底,就算天塌下来,你再害怕也不会逃离,只会跟我一起支撑。”她每天傍晚就憩在树下,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不说话幻想着家里新栽的银杏树苗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古木,以后依着小眯一会儿,秋天打点白果让母亲做碗爽口的银耳汤,就十分美好。
那棵银杏树绿荫悠悠地浮在脸上,宛如她的私人空间,即使路况不平跌跌撞撞地也要摸到那块。这天月亮彻底被云层吞没,天空仅有的光线荡然无存,看不清路面她走得万分艰难,周围过于寂静的氛围也让她对归家之路充斥深深的恐惧。身后一阵阴风刮过,猫头鹰挤出的“咕咕”声突兀响起,她终于撒开腿狂奔起来,脚踝估计被沿途的草叶锋利边缘划出口子,可她不在乎。她遮住眼的刘海拨到两边,露出高洁的额头和那双亮晶晶的眼,边跑边擦干蓬勃的泪花,离家越近,母亲焦急的呼喊越加清晰,狠狠地吞下哽咽声,她看到母亲前来寻找的微弱灯火,瞬间如同漂泊的船只觅寻到灯塔般雀跃。
再次投入母亲柔软的怀抱,尽情地感受母亲一点一点温柔的安抚,轻不可闻地出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以为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存在。”母亲搂着她整理她凌乱的长发,凝向远处那棵被暗夜掩没身形的古树,嘴角静静地上扬:“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你不记得小时候和我闹包子最爱跑到树底下生闷气了?看,我帮你保存那么可贵的过去,咱们回家吧。”“嗯,带我回家。”她的声音闷闷的,不是亲生母亲又如何?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来找她的、她愿意相信的,也只有母亲一个人。
临睡觉的时间,母亲照例捧了杯牛奶推开房门,将牛奶递到她的手中坐在床边小心处理细长的伤口,凝视着母亲在暖色灯光下温柔认真的脸庞,她突然开口:“妈,我书柜里一直养着一朵马蹄莲,是你的生日礼物。”母亲讶异地抬头,看着她多日来绽放的第一个笑容,情不自禁地想起夏天里第一朵栀子花的清丽或者秋日里第一颗银杏子的可爱,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柔很柔地发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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