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辋川鹿苑
据《旧唐书》卷一九·下〈王维传〉所载:“(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别为《辋川集》。”从这段资料,我们可以知道王维在辋口营构了一处辋川别业,且曾经写了与裴迪唱酬的作品辑为《辋川集》。文学史上曾有“终南别业”与“辋川别业”之辨但辋川二十景及其二十首诗作的范畴殆无疑义。《全唐诗》卷一二八王维诗中有〈辋川集并序〉云: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敧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这段序文同样见于《王摩诘全集》中,清赵殿成注曾云:“唐书本传称维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者,即此二十首,是盖当时自为一帙耳。”
《辋川诗》的辑成与辋川别业的环境,在历史上已极明确,但诗的精解及别业的旨义却乏人深论。笔者以为辋川诗的美感来源及辋川别业营构的目的都与佛教有极深的关系。王维自三十一岁贩依道光禅师后,精进佛理,诗文中也有不少论佛教名理的作品,辋川之作表面上虽只是自然山水的布置与描绘,其内在实有王维清修的理想寓托。换言之,即辋川别业实际上如佛陀之鹿野苑,是王维心灵寓所,也是王维心中净土,辋川诗的终极内涵,不只是山水自然形象,而是作者契道的心灵语言。本文之作,即希望借现象学的路径帮助诠解出辋川诗的终极内涵,提供品读这组诗的读者,更深入的解读方式。
王维的辋川,诗与画双绝,其实历来都有不少评赏,但论者只作吉光片羽的语言。以诗来说,《而庵说唐诗》云:“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句句皆合圣教。”《空同子》云:“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二人虽能从王维受佛教影响的角度加以肯定,但所论不限于辋川诗。《瀛奎律髓》与《朱子语录》则直接讨论到辋川诗。方回《瀛奎律髓》云:
右丞终南别业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如辋川孟城坳、华子冈、茱萸沜、辛夷坞等诗,右丞唱,裴迪和,虽各不过五言四句,穷幽入元,学者当自细参则得之。
《朱子语录》云:
摩诘辋川诗余深爱之,每以语人,辄无解于余意者。
方回与朱子虽然识辋川之妙,但一云“穷幽入元”,一云“无解余意者”,二者都点到为止,不曾申其深意。其他评赏辋川诗或取其“诗法”,如李瑛《诗法易简录》云:“幽淡已极,却饶远韵。”或取其“诗境”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世称妙悟,亦即此诗之意境。”黄叔灿《唐诗笺注》云:“辋川诸诗,皆妙绝天成,不涉色相。”或只论画境,如王鏊《云泽长语》云:“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等等,即使能指出其名理深旨者,如胡应麟《诗薮》云:“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辋川集》中如孟城坳、栾家濑诸作,皆闲静而有深湛之思。”等,也都只提到一鳞半爪而已。
至于画,只存目于“宣和画谱”,多已散佚,但从辋川图历代题跋、品鉴的文字也可一窥辋川别业的风光。如“秦少游书辋川图后”、“黄伯思跋辋川图后”等,都有一番纸上神游之趣。其中《容斋随笔》记辋川图轴云:“鹿苑即王右丞辋川之第也。”一段话最发人深思。洪迈与蓝田县鹿苑寺主僧的这番对话,令人联想佛陀在波罗奈斯国,渡憍陈如等五比丘,说四圣谛法的鹿野苑,王维辋川二十景也有“鹿柴”之设,黄叔灿《唐诗笺注》还曾评析云:“反景照入,空山阒寂,真糜鹿场也。”糜鹿在佛家是“真性”的象征。王维辋川的营构,不论从诗、画或山水本身,处处都有禅者的痕迹,应是可以肯定的。
笔者以为,辋川诗山水空灵,意境幽淡渺漫,其美感不只是形象本身,而是经验此美感的主体生命所经历的抽象体验(此即道)之呈现,这个抽象体验即牟宗三论审美品鉴时所谓的“妙慧”概念。牟先生说:“审美品鉴只是这妙慧之静观,妙感之直感,美以及美之愉悦即在此妙感之静观直感中呈现。”这也就是牟先生所谓“无相原则”。牟先生其实已直接取用佛教术语来解释文艺美学,本文诠解辋川二十首,也是基于这种理念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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