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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已故的父亲散文

散文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属于父亲的时间永远地停止在了这一刻,惨白的灯光下周围所有的事物胡乱的交织在一起,渐渐地变成了一片空白,我的眼中只剩下屏幕上一条长长的直线,父亲就这样抛下了一切撒手而去了?一种巨大而强烈的不真实感瞬间在我的体内弥漫开来。

  病势危殆的父亲从入院的那一天,我便已清楚地知道父亲来日无多,但这一刻最终到来时我还是无法承受。我空洞地盯着心电监测屏上那条无休无止的直线,那条表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直线,它直观地与属于父亲的时间划上了等号,在完结与未完结的生命力节奏之间确立出死亡的形态。

  这不是真的,我怀疑这只是我梦中假设的一个场景,我与父亲不会有现实意义上的永别,我甚至怀疑屏幕上的直线在下一秒会重新跳动,下一秒,下一秒……我的思想在痉挛,那是血液不能抵达的维度,围着病榻来回移动的白色大褂像光圈一样飘忽,我麻木地应对着医生与护士的征询,当维系父亲生命的仪器被一只只沉默的手从父亲的身体上一一去除,我终于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理智的闸门抵不住情感的洪峰,泪水在燃烧,在觉醒,高扬的哭声里沿着冰冷的死地渗进苦难的艾蒿。面无表情的运尸人在低低的耳语,他们手法娴熟,干净利索地将灰白的父亲装进了裹尸袋,那盛殓的动作像捡拾一根秋天的麦秸,一根在岁月无情的镰刀下被刈倒的麦秸。

  没有太多的手续,我在一张简单的收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纷飞的泪水像一场遣送残年的雪花模糊了寂寞的出口,回忆洞穿了夜色,而回忆是残忍的。对于回忆来说,每一次都是重生,每一次都是消亡,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父亲的身影,正在行走偶尔一低头发现裤腿上沾有泥渍的父亲,停水的水龙头被反复地旋紧又拧开显得一脸焦灼与沮丧的父亲,打烊的门板前反身支在自行车的车架上与朋友聊得兴致盎然的父亲,雨水清洗后的街面街灯映照出回家的路,天色已晚,父亲,该回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口中读出“朗第”,我过分的倔强与顽劣让父亲恼火不已。在父亲的眼里,我是一个不怕挨揍的孩子,父亲的柴火棍对我没用,棍棒之下,除了声嘶力竭地干嚎两声,我会用可怜的目光投向早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的母亲,母亲的挺身而出时常会令父亲觉得无奈,“你就惯着”,父亲恶狠狠地厉声数落着母亲,袖口越捋越高。十天半月的挨揍得出的经验告诉我,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中途得到休息的父亲接下来会投入更大的热情来完成未完成的棍棒教育。在母亲假意委屈的表情里得到暗示的我飞也般的蹿出了家门,等到父亲再次举起手中的柴火棍,我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早已经逃得不知所踪……

  怒意十足的父亲显然没有听清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儿子在嘴里念叨着什么,只一口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奋力地朝前蹬着自行车。我想父亲的恼怒是因为我在学校里的顽劣而致使父亲在老师的面前有些抬不起头,父亲的怒意传导到脚踏上,自行车的链盘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其实父亲是很少被叫到学校的,原因说起来不仅是因为我的谎言,还得益于我的坚强。

  在我的记忆里,对付不听话的学生,叫家长是老师惯用的杀手锏,每一次犯了错被点名叫家长的同学一个个面如死灰。轮到我时,在谎言不被采信并在老师坚称要即刻上门家访的情况下,我会强忍住内心的恐惧摆出一副欢迎光临的架势,这让老师产生了一个错觉,眼前这个一点没见哆嗦的孩子不像是在撒谎,加上临时上门家访存在着诸多的不确定性,最后的结果是我被老师口头批评,并勒令交上一份字数五百字左右的深刻检查。

  “朗第”,是谁打的小报告?父亲这回被强行叫去学校,按老师的说法是我的行为令人震惊,之前的谎言与坚强已无济于事,教导主任脸上的皱纹像纵横的沟壑,面对这样一张层次分明的脸,我有一种被识破伎俩的窘迫。祸事的起因源于学校里的高音喇叭,可以肯定的说在课堂上打瞌睡时被高音喇叭惊醒做眼保健操是一件很令我深恶痛绝的事,我对学校里那只高音喇叭的仇恨可谓由来已久。从我的角度来说,用一把弹弓朝喇叭发射几颗石子纯粹只是为了满足一回我内心复仇的快感,我从没有想过去摧毁它,并且这绝对是一次秘密的个人行动,在二楼一间闲置的教室里当我向喇叭展开报复行动时,我确信没有其他人看见。我对喇叭所受的伤一无所知,喇叭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被命中了要害,总之到了眼保健操的时间,当四处漏风的喇叭开始语焉不详的播音时,整个校园里顿时就乱了套……

  “你怎么才能让我省心?”总算听清了我在说什么的父亲有些莫名其妙,父亲不清楚什么是“朗第”,同样不知道我将这个叛徒的代名词错误地解读成了告密者,我强辩说如果不是有人报告,学校就不会发现。我的强词夺理令气头上的父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父亲怒声的喝斥中我重重地跳下了车,在父亲扬起的手掌下赌气走向相反的方向。身后父亲一遍遍的呼喊由最初的不耐变得焦急,面对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与车辆,惊慌的父亲再也顾不上手中的自行车,快步冲上前去,在人来车往的马路上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的护住儿子瘦小的身躯……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我愿意永不长大,青春的行道树缀满了动听的水声,打湿了生命的绿窗,浓荫掩映的归途,我愿意永无尽头。父亲,请暂歇你的脚步,让我为你抷一抔立足的泥土,我知道你依旧行走在这广袤的大地上,不然,我体内怎会有苍凉的风……

  我还是无可回避地长大了,像一块始终得不到点化的顽石,内心的不羁像奔腾的野马冲撞一切俗世的藩篱,我暴躁,易怒,爱打架。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我的眼里从山峰变成了丘陵,对于父亲每一次的劝说与责骂,我从沉默到不屑直至激烈的顶撞,从儿子走上歧途的那一刻起,父亲便以长久的叹息取代了手中的棍棒,陷入了悲哀的漩涡。我厌恶父亲的叹息,厌恶父亲那悲伤的眼神,我离家,夜不归宿,只是为了不想见到父亲,对父亲的感情在快速的流失,每一次打完架,情绪与精力获得宣泄的我像一头拒绝任何人接近的伤兽。父亲只能默默地看着我,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守着无尽的黑夜,痛苦而绝望。

  这不是洛德莱顿在音乐课的画面里描绘的场景,各自坐在沙发一侧的我与父亲像坐在一根琵琶弦的两端,我的僵硬让父亲的话头无从提起,由厌恶的情绪导致对父亲产生出的怨恨,在我的骨骼里肆意消耗着亲情,挥发出的冷漠令父亲感到无比的窒息,父亲显得拘谨而控制。如同一个发着低烧的人面对着一张感冒说明书,唯恐眼神会不小心触怒儿子的父亲极力回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两膝之间,定定的,有些忐忑。我同样在回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父亲喃喃地在嘴里像咀嚼着什么,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我能感觉到父亲在自责,仿佛一件不慎遗失的心爱之物,已永无寻回的可能,那样的自责令父亲痛彻心扉。

  再长的黑夜,也会有黎明到来的时刻,再深的创口,也会有愈合的一天,如果,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告慰你,父亲。我想说的是,无论儿子在迷途中行得有多远,存在于儿子内心本体力量的个性在被唤醒的一刻,它必然会召唤我重新走上属于我自己的那条路。觉悟在一个无风的深夜,在灵魂的煎熬与抗争中,当濒临绝望之际倏然返回自我的人即可认清自己和世界,进而改变自己所有的本质,超越自我和一切痛苦,像一片倦羽遁入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天地在那一刻如此宁静,灵魂的符号印证生命的密码,重新堆砌人格的高度,顽石点头,父亲,儿子开悟了,可是,为什么我依旧如此冷漠,尘封的心灵之门,父亲将自己弯曲成寂寞的门把手,以卑微的弧度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回归的儿子最温情的一握,父亲在等待,一直,都在等待。

  清明是条路,是一条去往来时的路,我说向死而生也好,在我看来,它关乎的终归不是季节的更替,而是有限的生命在寻求无限的精神寄托,寻求倾诉与心灵的依附。清明日的前一天,已然患病在身的父亲决定亲自去祖母的坟上祭奠,“明天我想去给你奶奶上坟”,父亲从不奢望自己的话能得到儿子更多的回应,听出了父亲的言下之意,我答应了跟父亲一起去,并对父亲说什么都不用管,祭奠祖母的一应物品我早已准备妥当。已经习惯了儿子不会对自己多说一个字的父亲有些出乎意料,父亲的喉咙里有隐忍的滚动声,父亲说有痰……

  祖母的坟茔在高高的山上,陡峭,看得见远行的火车,沿着杂树丛生的坡壁,我与父亲一前一后困难地向上攀登。芒草遮蔽的路径辨识不清,我把手递向身后气喘吁吁的父亲,父亲抓住沿途的草木,拔出在松软的土里陷住的脚跟示意自己能行。登上一块地势较缓的平地,稍作歇息的父亲四下里望,已经两年没有来给自己的母亲上坟了,四周的一切事物在父亲的眼中依旧熟悉,没有一丝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有自己日渐衰弱的躯体与苍老的容颜。父亲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透着苦涩,更透出一缕无言的酸辛。

  又是一年的荒草,在祖母的坟头黄了又青,隔着一方窄窄的墓碑,我在清除祖母坟头的杂草,父亲从袋子里拿出祭奠的物品一一摆放在祖母的坟前,“母亲啊,醒醒,儿子来看你了。”骤起的山风烈烈,吹乱了父亲的白发,传来父亲的低语,像一件休耕的农具被随手丢弃在了一个孤单的角落,把脸埋向墓碑的父亲静静地把积在心里的话说给安睡在地下的母亲,“儿子的身体也快不行了,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要来陪你。”蜷伏在祖母坟前的父亲在墓碑的映衬中显得是那么的瘦弱与孤独,一阵剧烈的酸楚涌进我的鼻腔,哽在我的胸口,我有些喘不过气。眼眶里的温度在父亲低声的诉说中持续地升高,我知道那越来越灼热的是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不想让父亲看见我流泪的样子,甚至不想让父亲觉察到我有任何的情感流露,我扭头,用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父亲沉浸在一个人的对话中,像山下那条无尽的铁轨,我的悲伤不可遏制,父亲吃力地转过身,迟缓的目光里有晨露的神采,“我死之后,不要埋,就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奶奶的坟上……”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顷刻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像脱轨的列车倾覆在悲伤的站台,这一份与自己的灵魂达成的契约被父亲以嘱托的方式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我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春风不解释,预约的春天开满了纯净的花朵,我无法褪去体内的炭火送你走进那光明的殿堂,你将化为自由的水滴迎向破晓的大海,苍茫的大地,沉睡的母亲,请睁开双眼,你将再一次将你的儿子抱在胸前……汹涌的泪水像一条泛滥的河流,我知道,有一滴已经流向了心灵的坚冰,尖锐的泪痕划开严冬的故土,带着雷鸣的震颤,流向冰层下那永未熄灭的熔岩……

  当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父亲,我知道,儿子推开那扇尘封的心灵之门,久违的亲情已留不住你加速的脚步。最后的时光化作听觉里的流沙剥蚀希望的肌理,裸露荒蛮的结局,我知道,我将在被记忆反复折叠的至暗时刻里忏悔一生。父亲,我懂,一种生命形态的终结意味着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诞生。如果,生命的转换形式能够自由的选择,我愿意为你重读一遍赫尔曼的树:“你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你的职责是赋予永恒显著的一次性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父亲,我在看你,灵魂的庙宇传来不息的梵唱,敲响宏亮的钟声,父亲,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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