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些年父亲养牛的日子。
记忆中对牛的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养牛的经历总跟我们家族同过呼吸共过患难。那些养牛的岁月,也让我们家族感同身受过“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变成牛”这一变迁史的心酸。
父亲很喜欢牛,很小的时候就一直给别人家放牛,而属于我们家自己饲养的第一头牛是队里土地承包到户时分下来的。那是一头比较衰老的黄牛,很瘦,皮包骨头,毛色光泽也不亮但性情相对温和,干活时又勤勉踏实。就因为这一点,父亲给生产队放牛时早就相中的。那个时候对于家境贫寒劳动力又缺乏的我们,能拥有一头牛不亚于我们多女户里添加一个男丁时的欣喜。
父亲的脸上显现出久违的笑容,我们小孩子跟在父亲身后欢呼雀跃。家里有了牛,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放牛,傍晚时我们小孩就在村口等着那个背着整捆的柴,唱着山歌,赶着牛缓缓回村的父亲。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的笑脸上,我们短暂忘记了那个年代物质的极度匮乏带给我们的沉重。到农历三四月间,山上一片青葱,地上草木速长。为了让我们的大黄牛能在春夏之交担起耕地的重任,父亲就去很远的山上割一大捆韭菜回来,说是给牛“开胃”拉架子。然后叫来后院的常有爷。只见常有爷使劲掰开牛的嘴巴,我父亲就用提前准备好装有香油的竹筒往牛嘴巴里猛然灌下,等牛完全咽下去之后,牛就大口大口吃下我父亲割回来的韭菜,这就完成了给牛“开胃”的壮举。后来是否耕牛真的会在山上埋头吃草拉开身架,我们小孩子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全家三四亩的耕地已经实实在在的落在了大黄牛的肩上。
五月的风吹过麦垄,麦子在风中摇摆,成片金黄的麦子成熟了,我们全家在母亲这位强势的“队长”带领下,起早摸黑的收割完麦子,麦捆堆成山放置在屋檐下长长的台阶上,我们也看到了整年的希望。下来就该我们的大黄牛下地耕田了。半夜时分,父亲就起床为老黄牛添食喂草。不等天亮就赶着老黄牛下地,等我们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赶着大黄牛耕了大半亩田地了。我家门前的“八亩地”最难耕,土层坚实,面积又大。每次下地里播种除草,我们都心有余悸,仿佛那块地用了什么魔法似的,你呆在地里永远都干不完,永远都看不到完工的希望。我想大黄牛肯定也和我们感觉相似,干累了,站在田埂上“呼哧呼哧”的喘粗气,终于卖不动好似灌满铅的大腿。父亲见状,把牛拉到门后的大枣树下歇息,叫我们小孩子赶快端来一盆清水,撒点盐。老黄牛就咕咚咕咚喝尽一大盆水。父亲又拿来前一天割来的青草小心的放在老黄牛的身旁,看着老黄牛摇着尾巴,慢滋滋的享受着美食,父亲疼爱的抚摸着大黄牛的背脊,随手赶走趴在它身上的那些苍蝇和牛虻,从大黄牛这位忠实勤勉的伴侣的头上依次望向那把带着长长刷子的大尾巴,目之所及,洒给大黄牛的是全身的温柔。我家的大黄牛就这样停停歇歇完成了春夏季交替的整个耕种面积。一个忙天下来,大黄牛又瘦了一整圈。那年月不管收成怎么好,大黄牛怎么忍辱负重,我们家以前确实穷怕了,母亲总是不敢让我们放开肚皮吃过饭,我们全家就这么饿饿兮兮的过去了两三年。
又是一个春天的开始,那一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数不清的迎春花开得异常热烈,遍坡的山桃花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粉紫色烟霞。我们家住进了父母用尽毕生的积蓄与精力盖起的土坯新瓦房。房子几乎没有什么装修,但我们四个女孩从此告别了挤在一张小床、共盖一条小薄被的窘迫。大姐二姐也从学校毕业回来帮助母亲下地干农活,我们姊妹也像小树一样慢慢在长大。日子不疾不徐,世间万象温和安妥。更给我们带来欣喜的是,我家的大黄牛生了一个小母牛犊。小牛出生时父亲静静的守候了一夜,一眼一眼的看着老牛把牛犊身上的胎液舔得干干净净,一眼一眼的盯着小牛犊东倒西歪的站立行走,眼里溢满了无尽的幸福。出生的牛犊和它妈妈一样身型很瘦,父亲也对它们母子的照料格外精心。在父亲的细心照料下,半个月后大黄牛就带着小牛犊上山去吃草,而小牛就懒洋洋的躺在三月的阳光下睡觉。和风轻轻吹过,山林里是一片静谧的祥和。
可这静好的时光却是如此的短暂,就在小牛出生一个半月的时光,天气骤变,在那个春天来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倒春寒”。那个午后只见雪花纷纷扬扬的从天而降,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四周像蒙上了一层层白色的幕幔。父亲披着蓑衣赶快上山去找黄牛母子。风雪太大,父亲只听见大黄牛在“哞哞”嘶鸣,不见小牛的身影。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一片草丛中找到冻得奄奄一息的小牛,本能的脱下自己的棉衣把小牛包裹好抱回家。母亲生了火炉给小牛烘烤,可小牛依然紧闭着双眼,干瘪的肚子缓缓的一起一伏。直到第二天,天也放晴了,正午的阳光升起的时候,小牛在父亲的怀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给予它温情的家庭。大黄牛整整嘶鸣了七天七夜,我们全家在大黄牛的嘶鸣中默默流泪。
时间是最好的“治愈师”,我们全家和大黄牛一起在细碎的光阴中慢慢忘记了失去小牛的痛苦。生活依旧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大弟也能帮父亲看管大黄牛了。礼拜天和寒暑假父亲就把放牛的重任交给大弟掌管。每天清晨,大弟扬着鞭子吹着口哨赶着大黄牛走在村间小路上,小弟眼巴巴的送到村子的东头等他们回来。大弟每天回家也能学着父亲的模样扛回一大捆木柴,从此我们家也结束了缺吃少柴的日子。
就在小牛去世的第二年大黄牛又为我们生了一个棕色皮毛的小公牛。这只公牛生下来就很健壮,毛发油亮,个性张扬。它的出生,就像《红楼梦》中贾府通灵宝玉的现世。大弟特别喜欢它,和小公牛朝夕相处。大弟的每一声召唤,小公牛都明白大弟的旨义。每次放牛大弟都向一起放牛的小伙伴炫耀他的小公牛。小公牛和小伙伴的小牛打斗胜利时骄傲的昂视阔步,也为大弟长了不少脸。小公牛一天天的迅速成长,来年的春天就可以接替妈妈下地耕田了,我们都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厄运总是不期而至,让人始料未及。又是一个九月阳光明媚的午后,大弟和小伙伴在金灿灿的余晖中唱着山歌去赶牛回家,刚走到山下,只见健壮的小公牛圆目怒睁、四脚朝天躺在山下的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小伙伴说小公牛是从高坡上也不知是和其他小牛打斗还是自己不小心滚下来的。简直是晴天霹雳!大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好的小公牛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
他抚摸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小公牛油亮的棕色毛发,默默啜泣。当大弟哭着回来告诉父亲这一噩耗时,父亲感觉简直是五雷轰顶的灾难。我们全家难过了许久,父亲压抑着悲伤找来几个村民,拿着木杠和绳子把滚下山坡的小公牛抬回了家。本来可以找个屠户把牛肉割块卖钱的,但我们都不忍心目睹宰割亲爱的小公牛那残忍的一幕,父亲就做主贱卖给了临村里一位生意人。大悲无言,大弟一下子犹如掉进了巨大的泥淖之中,憋得喘不过气,好多天都不和人说话。小公牛去世的这个秋天雨水特别多,绵绵的秋雨一连下了两个礼拜,江水滔天,昼夜呜咽。我们姊妹每天下早读时都站在父亲办公室的屋檐下吃早饭。可那个买我们家小公牛尸体的生意人如此的不识相,竟然担着煮好的香味浓烈的牛肉牛骨汤在我们眼皮下叫卖,又在我们心头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我们姊妹默默移动到父亲狭小的办公室里悄悄吃饭,泪水和着父亲做得糊汤一并吞下。一连串的打击,父亲再也没有养牛的心情,又把那头陪伴了我们好多年的老黄牛卖给了牛贩子,临别的时候父亲望着老黄牛干瘪的身子一步一度缓慢行走在乡村的小道上,村落间只留下牛贩子的吆喝的皮鞭声和老黄牛“哞哞”嘶鸣声,父亲眼泪流下来了。从此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牛。
而后来,是知识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们姊妹都有了自己体面的事业和和美的家庭,老父老母安享晚年。那些养牛的日子也同我们那荒芜的老家村庄一样在我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再回老家,已找不到当年大黄牛耕地的场景,再也找不到那些年岁里给予我们捉襟见肘的生活。生活给予我们的那些心酸与无奈,回首起来竟是一种异样的风采。当我们再次想起它时,却发现已成了当今文明仅存下来的美丽而遥远的亲切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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