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裸在村里应该算是边缘人,我认为他丫瞭(壮话里是很厉害的意思),很多人肯定当我是说笑。但是,有的时候,认为我在说笑的人们也会打心底里认为哥裸真的有强过他人的地方,只不过,哥裸在村中确实是太“边缘”了,以至于在村民的心里,哥裸就只是一个傻、脏、穷、低能的人。
也难怪。首先,从名字来看,哥裸的名:裸,壮话是瘦的意思。哥裸连一个有文化的名字都没有,只因打小长得瘦小,父母就按他的生长特征起了“裸”这么个名。哥裸年幼时父母早逝,从小就被村里当“五保户”来救济。长大后的哥裸啥事都不会做,田不会犁,秧不会插,生产队都不知能派他什么工,他还是吃救济粮。
其次,从我记事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哥裸一年四季没穿过一套好衣服,我在村里的那些年,没见过哥裸穿过上衣。他一年四季穿的是一条不知从哪里“继承”来的旧长裤还有一条他自己将裤腿剪掉变成的“马裤”,裤子脏得连原来的布影都看不出,一根草藤往裤腰一扎;打着赤膊,两条腿还总站不直,古铜色的脊背弯如虾;上唇一茬拉扎浓密的胡子,一头蓬乱的灰黄发。哥裸怎样过冬的呢?绝招一:不出门,在家烧树根,烤火;但总得有出门的时候呀,绝招二:裹着一张从地头捡来的不规则的塑料薄膜;绝招三:跑步取暖。
但是,哥裸有音乐天赋,而且“丫瞭”。我读小学那会儿,村里的学校分到了一架脚踏风琴,除了兼教音乐的化学老师能弹奏出美妙的乐曲外,其他人都不怎么懂弹。可是,有一天,没进过一天校门的哥裸竟然循着琴声溜进了校园。老师说:“阿裸,来弹弹看。”哥裸傻笑,连连摆手:“不懂,不懂……”哥裸说不懂,但老师就更来劲了:“来嘛——”哥裸推却不过,往风琴前一坐,两手来回摸了几回琴键,竟然弹起了电影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来,虽然不是很熟练,和弦配得也不怎么好,但是没上过学的哥裸竟然会弹脚踏风琴!而我长大后上师范学琴法时才知道,只要记住每一个琴键所发的音,就能根据乐曲弹奏。可是,哥裸没读过一天书,更没学过琴法呀。
哥裸还有更绝的。他不仅会拉二胡,还会制作二胡。哥裸家穷得叮当响,没有钱买二胡,但是哥裸看着村文艺队的叔伯们二胡拉得动听,于是就找来一截马筒骨,掏空骨腔,找来马尾,自己制作起了二胡。那年月,哥裸家里要工具没工具,要材料没材料的,但他硬是捣鼓出了一把二胡,拉起来声音还特别清脆悦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农村丰衣足食,吹得庄稼人乐开了怀,于是旧时的壮戏表演又开始活跃在民间,每年春节期间,村里的戏团都要在村本部连唱四天四夜,再巡回各寨子每寨唱一天一夜。唱团到哪村哪寨就由那个村寨管吃管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时候,哥裸最神气了,也是在这时候,各村各寨的男女老少才不会看不起哥裸,更不会数落哥裸。因为,戏台上全靠了哥裸的马骨胡带动,年纪最轻的哥裸用那清脆悠扬的胡声,演绎戏曲喜怒哀乐的技艺远远盖过了同台的老乐手们。只见他双眼微闭,摇头晃脑,拉弓捻弦,完全融入了音乐的意境中,台下的观众也陶醉其中。
离开村里有三十多年了,不知哥裸是否还健在?不知哥裸还会不会在过年的壮戏表演中拉他的马骨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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