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老家散文
我四十岁以前对老家没有印象。即使有一点,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难以复原成一个囫囵的梦。那时的老家对于我,似乎蒙着层层的禁忌,还有躲避。从我四十岁往后数,连续几年,我回了几次老家。在这不断的探访中,我对老家逐渐有了一些认识。象刻在竹简残片上的文字,虽然片断但却印象深刻。
人总要为自己的懒惰寻找一个理由,比如忙啊,比如不方便啊。其实我的单位并不忙。一年365天,我有许多的时光都是在闲散中度过。但回老家,总觉得找不到一个回去的理由。这几年,父亲的年事已高,对老家的渴念愈深。每年清明节,他都想回去上坟。陪伴父亲,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父亲总是说,今年回,明年还不知能回不能。我这才有了紧迫感,觉得回老家,也得象抢救历史文物一样。
其实老家并不远。从县城出发,小车在光滑的柏油路上奔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老家的村口。老家的村子被两条河流环绕在一个三角洲式的高地上,背靠大山,村子很挺拨。两条河水欢快地流动,河水很大,用“悠悠”不足以说明它的灵动与清澈。河边长满高大的杨树、柳树,河水后面是山,这山是一座一座的,忽起忽立的孤山,然后又连绵起来,形成一种磅礴的气势。就象人们都说的,我老家风水很好。近乡情更怯,每次走近老家,我心里就产生一种说不出是神秘、陌生、新奇,还是忧伤、痛惜的感觉,反正那感觉很深很深。
这是清明节的前五天。回家的主要议程是上坟。我们在村里吃了饭,叫上二哥,就朝坟地出发了。老坟在鲁家咀,离村子20里,属另一条沟。天气不热,河川里氤氤氲氲,罩着一层朦胧。阳光象经过茶色玻璃过滤过一样,宁静,安祥,舒缓。一川碧水,水边也是长满高大的杨、柳,有森森的凉意扑来。车在河边慢慢走过,父亲指着一块大石头说,他小时候在这里钓鱼。有一次,城里的炮火响得连天,躲避在这里的陕州专员的大小姐,一个劲闹着让父亲给她摸鱼。河里鱼多,父亲带上她,摸了半洗脸盆,拿回家,准备拿面掺了,炸炸吃。忽然大人们让赶快跑,说日本人来了。大家就慌慌忙忙跑到后山,结果鱼也没有吃上。父亲说,这河里还有老鳖,螃蟹。父亲小时候经常和一群小孩子整天就在河水里泡着,捞鱼、摸螃蟹。车从山跟过,父亲又指着半山上说,你看那是寨墙。小时候,一遇到刀客来抢、两军打仗,村里的人就赶快上到寨上,关闭起寨门,一躲就是好多天。父亲还指着药王庙那道山梁说,那时山上的狼虫虎豹很多,有一次赶庙会,一只豹子从南泥糊方向跑过来。镇上一群人连忙四面包抄,豹子被驱赶到药王庙下的山凹里。“蹦-蹦-蹦”一阵枪子打得豹子奄奄一息。保安队里一个性急的小伙子就冲上去。谁知将死的豹子一跃而起,一口吞下小伙子的脑袋,摇啊摇。下面的人急得大喊,又不敢打枪。直等得豹子劲用尽,倒地而毕。人们才七手八脚把小伙子从豹子嘴里弄出来,抬下山,养了一个月伤,最后还是惊吓而死。司机也是老家人,听到这里,他接着说,“那人没有死啊,现在还活着。他是我一个远房表舅。只是瞎了一只眼。”“噢?”父亲惊奇道,“那啥时候得去访访这个人。”
老家是不作兴女人上坟的,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同意不同意我来给他上坟,我就随父亲来了。虽然我对老家没有多少概念,但就象你长久地思念一个人、思念一个地方,虽然没有机会相见,但神交已久,梦里已多次和他对话,所以一见面就很亲切、很熟稔,来到老坟,我就有一种“这是我们家的”感觉,丝毫没有生疏感。
埋在这里的只有爷爷和三大。六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尸骨早已化作泥土,长成树,被砍掉,又长成树。现在这坟上只有一棵刺槐和一棵油松。我们就在坟上的树枝上缠绕白纸条,风立刻把它们吹得招展起来。我和父亲扎纸条,妹妹上香,妹妹还点了两支烟,把两个桔子、两筒酸奶献上,还烧了许多冥国银行面值万元的票子,妹妹边烧还边唠叨着,让故去的亲人“都来领”,二哥则用锨一锨一锨垫土,把坟头隆起些。这坟是几经破坏的。父亲说,坟早先是埋在地中间的,后来被人挖了,以后修梯田,又移到地堰上面。就在爷爷和三大的坟前面,端端地又隆起了两个坟头,距离都没有50米。据说,他们认为这老坟的风水好,想要埋在前面,截取一些风水。不知占了风水的人家的后人是否成器,光景是否好过一些。都是我的父老乡亲,但愿他们如愿。
空气很静,河水很静,坟后的大山更是千年不语。只有坟东边那座山,是一个石英石矿山,正在日夜不断地开采。隆隆的机器声,日夜陪伴着爷爷和三大,使他们免以寂寞,但也聒吵得他们日夜睡不好吧。山,已被掏了一个很深的洞,早晚有一天会被打透的。坟地四周的草丛开满金黄的蒲公英和紫色的紫花地丁。这些小花是如此地亲切,让我有一种想扑在它们身上打滚,想把它们拥在怀里的冲动。星星点点的金黄和醒目的紫红,以它们跃动的生命,点缀着这死寂的坟地。春天,桃红柳绿,到处洋溢着勃勃的生机,连坟上枯朽的腐草也散发出生命的`腥气。我忽然明白了,古人为什么选择在万物萌发的春天,祭祀祖先、上坟扫墓了。他们最懂得生与死、懂得物质不灭的规律。
烧纸,上香,磕头,放鞭炮,做完这一切,然后我们消消停停坐下来,喝饮料,吸烟,休息了一会儿。也许是来过两次了,我的感觉很平淡。但如果按风水学的眼光看,坟地的前面是一河水,水后面是大山,风景很舒服很优美。爷爷和三大,头枕青山,脚蹬碧水,面朝蓝天,长眠在这生他们养他们的老家,这一方神奇的山河。我想,活人看上去舒服优美的地方,死人也一定感到舒服、优美吧。不然,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自己寻找一个葬身之地,临死时要给后人交待,我死后埋到哪里哪里?
在静坐的一刻,我忽然想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那就是世间到底有没有魂灵、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我知道拷问这个问题,已经是太幼稚,太可笑的了。但此刻,我竟希望有。我想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没有阴间,那么我们和死去的亲人如何交流?如何弥补他们生前留下的遗憾、还有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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