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天纵之圣,朝圣人,必在日月光辉里。
孔子是先知先觉,读先贤,当在夜深人静时。
于是,仲春时节,徐徐饮领着我们一行,秉夜出发,赴德阳文庙,去拜谒这位姓孔名丘字仲尼的老先生。
德阳与绵阳紧邻,只隔着一个字的距离。但是,内心的抵达,却需要漫长的时间。一如我自己,从此文庙走向彼文庙,竟用了许多年的光阴。许多年间,根脉相连的地缘之近,一衣带水的肌肤之亲,天下一家的文宗之念,已打成了无数的绳结,且思,且念,且浓烈。
所以,我相信,即便夜再深,路再远,孔老先生也不会爽约。
他会精神矍铄地等候着,等候一次尊崇之外的亲近。
尊崇是精神的皈依,亲近是情感的弥合。这其中,并不包含什么价值判断,唯一的原因,是我们与这位老先生过从甚密,不愿将他视为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的“人造圣人”,更乐意视其为自己精神世界里亦师亦友的故交。
徐徐饮曾说,精神的根,不在书页里,在文化的土壤中。
我知道,我们共同的根,就是那座三台文庙。数十多年间,我们先后在三台文庙求学,又相继在三台文庙教书,孔老先生是我们朝夕相处的近邻。
三台文庙位于县城下东街。有人说,文庙是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醒目的记忆符号。徐徐饮却说,它不仅是一个记忆符号,还是一个文化坐标。因为,数百年前,杜甫、薛涛、李商隐等在这里写诗;数十年前,东北大学也在这里落脚。这里的每一块石板,每一道砖墙,都叠印着文化的痕迹。
可惜,徐徐饮说这这话的时候,三台文庙已破败不堪,我无法沿着他的描述,去眺望石华表、金水桥、藏经阁的巍峨,更无法真切地触摸那些镶嵌在时间深处的质感。
幸好大成殿尚存,孔老先生也在,他终日端坐于殿堂之上,须髯飘飘,目光炯炯。“慕其德,而敬其人,亲其师,而受其识”,久居文庙,如置芝兰之室,那些点点滴滴的景仰,细细碎碎的感悟,丝丝缕缕的慰贴,如清风微雨,已在不知不觉间,融入我们的血液里,沉淀在我们的生命中。
年复一年,风剥雨蚀,大成殿渐渐老去,孔老先生却常读常新。于是,意念中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庙不在大,有圣则立。
直到今夜,走近德阳,才发现,自己的解读有些牵强。
德阳文庙与三台文庙,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三台文庙是孔老先生居住的“庙屋三间”,那么,德阳文庙就是一代“大成至圣文宣王”接受朝拜的宫殿。
放眼望去,只见红墙黄瓦,丹墀瑶阶,殿宇轩昂,堂庑宏阔。整座庙宇坐北朝南,三进四合院成中轴对称,庙前有文庙广场,庙后有幽静的后院,其内有万仞宫墙、棂星门、泮桥、戟门、礼乐亭、碑亭、大成殿、东西庑、道冠古今、德配天地坊等30余处宏大建筑,占地面积多达2万余平米。
据说,德阳文庙是中国三大文庙之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规模仅次于山东曲阜孔庙,居全国第二,西南之首。同行的德阳朋友似乎觉得遗憾,一再解释,现在是夜里闭馆时间,倘若白天来拜,一定热闹非凡,要是遇到孔子庙会、孔子艺术节、仿古祭孔乐舞等,场面会更加壮观。
朋友不知道,我们不为朝圣而来,喧嚣气派并不适合这个夜晚。我们只希望寻一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在淡淡星月中,与一位精神世界的先贤和现实世界的故交,作一次跨越时空的长谈。
然而,遗憾的是,刚刚转身走过百余里路程,这位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布衣孔老先生,就变成了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着十二章王服,手执镇圭的“大成至圣文宣王”。不仅自己享受着帝王的待遇,还用高不可攀的万仞宫墙和繁复森严的觐见礼制,放大了故人的寒碜和卑微。
一丝寂寥,慢慢从心底渗出,弥漫在空旷的夜色中,我说不清是陌生,还是惊诧?
记得《文心雕龙;征圣》有云:“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意思是说,作为万世师表,孔老先生的至伟人格和思想光芒,大多散见于寻常言论中。这样看来,找一块长满青苔的石阶坐下来,与老先生平心静气地说会儿话,似乎更能品咂其“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境界。
如今,孔老先生已被抬到一个如此吓人的高度,连“贤人一族”也在庙门前迷惘:“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我等凡夫俗子,又如何与之亲近?
但是,徐徐饮不这样看。他对气势恢弘的宫阙并不在意,却对戟门前那座清水盈盈、外圆内方的泮池依依不舍。泮是古代学校,入泮即入学,一池清水象征教化流行,外圆内方意在道德规范。
“重教兴学是根,尊儒崇孔是脉,文庙的精义或许就在一座泮池之间。”微凉夜风中,徐徐饮轻抚石栏,喃喃自语。
听徐徐饮如是说,我才幡然醒悟,庙宇不在大小,传承有教无类。突然想起,三台文庙素有“金水桥”之谓,而无“泮桥”之称,不禁又有些脸红。
披星戴月见故人,别有滋味在心头。驻足凝望,颔首沉思,内心深处那座文庙,愈夜愈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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