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去看那棵树了,我的树。
看它静默在暮色里。施工工地上的灯已经亮起,泛着幽蓝的光,像一颗冷星。脚下的荒草都倒顺向同一方向,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火。在这一片荒芜里,小雏菊寂寞着自己的颜色,凄凄的黄艳悄悄地涂抹。我的那棵树呢,那棵最先零落的秋的守望者。
我默默立在树下,凝望。那片片黄叶,稀疏,像一只只做梦的蝴蝶,不是枯叶蝶的伪装,没有美丽的欺骗。一片片叶子静默,擎在琥珀一样的澄澈的暮色里,定格成画片样的风景。可以清清楚楚数清那浅红的纤细的脉络,嵌在透明似的叶面中轻轻地诉说,也许它在思念青葱的盛夏,也许它在渴望着白雪的赞歌。每一只,每一只蝴蝶都没有翩跹而去,悄悄地守候,守候这秋日里最后的寂寞。
很久以前,不知道有多久,就是它最先枯黄、零落,在周围所有的青葱里张扬着落寞,在争相汲取阳光雨露,彰显生命的热情里,独独它向着凋零张开了怀抱,像是飞蛾扑火。它在一行树中,没有最美的姿态,没有最强的体魄,没有最高的位置,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的资历。它却独向秋奔,奔在所有留恋夏日青葱的树木之前,奔在秋风高歌的前奏里。春天,有迎春花开,那是奔向温暖,奔向希望;秋天,有秋菊抱死枝头,那是香魂一缕,独战风霜;冬天,有雪梅盛放,那是傲骨铮铮,笑面冰雪。而你这又是为何?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了彻,了彻你的心境。你是我的树,我却察觉不到你的心。
清晨的时候,我一个人漫步在校园的路边,浸在秋晨的凉爽里,欣喜着秋光的闪烁。我看到一位戴着毛线帽的大爷拿着带钩的竹竿,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掰着法桐的枝干,那些最下端来不及粗壮的枝干,被掰下来,静静伏在地上。“为什么要把它们掰下来?”我焦急得忘了称谓,站在大爷面前,脚边是黄绿相间的枝叶。“这个时候,要修修它们才好。”大爷依旧仰着头,没有停下手里的竹竿,细微的咔嚓声里,又有一束枝干轻轻地落下。我安心地走了,要成长总要有舍弃,有疼痛,这是谁也无法避免的。我看着修剪过的树,大部分仍旧枝叶葱茏,在一串枝叶上,我发现了一个白白的、椭圆的茧,伸手便可触摸到。那白白的、毛茸茸的茧上有两个小小的、圆圆的、残损的、黑黑的洞。唉,这是一个空房子,不知道里面曾住的是飞蛾还是蝴蝶,它孕育过小青虫飞翔的梦,每个茧都是一个梦的伊甸园。于是我便又想起了我的树。我那最先枯黄、凋零的树。
有那么多树,它们都有着自己的际遇,或青葱、或斑驳,或被修剪过、或未被修剪过,或曾居住过蝴蝶、或未曾居住过蝴蝶,但它们都不是我的。因为它们未曾被我驯服过。就像《小王子》里被驯服的那只小狐狸所说,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而我并不了解它们,它们也未曾了解我。而我的树呢,我们之间有一种仪式,每一个安谧的黄昏,当我对我的树怀着深切的思念,我便会去找它,站在它面前,静默,凝视,满心的悸动。只要望着它,我的心就会悄悄打开,里面有我的快乐忧伤,我会感受到被理解、被包容、被爱的温暖,而后便会有一层淡淡的忧伤。我想哭,像小狐狸一样,我知道我被驯服了,被驯服在悄无声息的理解、包容中,被驯服在延绵无尽的爱中。而我便成了我的树的独一无二,我的树也是我的独一无二。我还是会在安谧的黄昏去看它,去看望我那最先枯黄、凋零的树。我要理解它,就像它理解我一样。
于是,现在,黄昏,我依旧默默立在树下,凝望。我静静站着,不靠近也不远离,我却感觉到树叶中淡红的血液在脉络中缓缓地流动,就像我的血液一样,伴着心跳。于是我不再寻找答案,我不再疑问,你为什么最先枯黄,最先零落。我不再询问,我就那么不近不远地凝望,凝望到我们都心满意足,然后满心幸福地分别,不再回头。我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悄地离开,我知道我的树正微笑着注视着我。轻踏的步子,绕过那些安详的落叶,路上已到处是零落的身影了,每棵树都会凋零,像我的树一样。但我知道,来年春天它们依旧芬芳。
我走了,我的树,心存着未解的疑问,心存着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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