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第一次真实地踩上故宫灰土老砖的地面,那感觉完全不同于看影视作品或者纪录片。教材里的印象倒是非常深刻:占地面积72万平方米,殿宇宫室一万来间。历经明清两代24位帝王,至今已有644年。天安门、太和殿、中和殿以及保和殿,笔直的串连在北京的中轴线上。整个故宫,据《周礼。考工》“前朝后寝,左祖右社”而建,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富丽堂皇,气势恢宏。而如今,真切地站在了它的面前,那威慑天下的王者霸气早已随着故宫鲜活的生命消逝在浩渺的时空,留下的只是一座空城。
从午门入城,我们排在第九个团队的后面。太阳很猛,游客很多。但估计,这还不是旺季,还不算最多。站在城楼上,城墙与太和殿之间隔着一个偌大的广场。广场吸纳量很大,这么多的游客,只见成群的散落在广场的几个点上。川流不息的游客穿过太和殿的左右回廊进进出出,沿着当年只有皇上能走的汉白玉台阶,来来往往;往右侧走着一群人,正在寻找珍宝馆的大门;一堆堆男女趴在关闭的太和殿门口、窗户向里张望。这个季节大殿小宫都没有开放,门窗紧闭。
导游介绍,这个广场底下,像宫墙上这种金砖(一种青砖)就砌了足足15层。三大宫殿又建在8米高的工字型台基上。自古王陵古墓,都是偷盗者的最爱。可是故宫,任你多高的道行也挖不通这二十层的基墙。当年,来自东西南北的十万工匠,百万夫役,浩浩荡荡,从云贵川广的崇山峻岭伐来参天古木,京郊远地采来巨型石块,保和殿后檐台阶上,一块云龙雕石就达250吨重。殿宇宫海,金砖青瓦,就是那一双双脚板、一对对肩膀加上绳索马车,完成了如此浩大的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不敢细想,实在难以想象!这层层垒砌的不仅仅是石砖青岩,浇筑的还有百万民夫的汗水与血肉;那根根架起的不仅仅是横梁立柱,绕梁的还有十万工匠的哀怨与阴魂吧?
进门前,导游开玩笑说:故宫到了阴雨晚上,就会有宫女暗泣、白影飘墙。是玩笑,也不是胡诌吧?如此浩大的深宫高墙,隔绝了墙外的市井闹巷,隔离了柴米油盐的五味生活,日子空荡、单调如枯井。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便学会了在高墙里创造出无限精彩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娱乐。历朝历代,这高墙,锁闭了多少青春与爱恋,斗死了多少忠奸与丑善?
故宫里没有树木花草。据说,宫殿建得像一个大大的“口”字,皇帝忌讳龙“困”口中而不许栽种。阔大的广场地面上,一块块青砖灰头灰脸,千百万亿游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从这一块块青砖上踩过。除了三大殿中轴一线的砖块被千万游客的鞋底擦得黑亮,广场两边,些许浅浅的枯草倒伏在砖块夹缝间,砖头高一块,低一块,到处是小坑小洼,地面已经完全不平了。
游者云集,各种身份的人拥挤在熙熙攘攘中,不少来自农村。看见过几位大爷大妈,他们粗黑的皮肤已完全干枯,松弛的附着在瘦削的骨架上。出息了的儿女在北京工作,刚把他们从水田菜地里接出来吧?能跑这么远来,精神倒是比我强。有一位也是这样的农村大妈,头发凌乱的用橡皮筋一扎,怀里兜着个小外孙,身边还跟着个小学生,慌乱地紧跟着队伍的步伐。儿女挣了钱,带上一家老少一起出来游玩,倒也可以感受他们的孝心。只是,他们到底来看什么?一座空城,万千房间。透过历史的重幔,他们能听到盛世繁华的两个王朝经历兴衰荣辱,代代更迭、沉沉走过的足音吗?他们能看到中国的强盛文明沐风栉雨、抽丝剥茧后躺在这烈日下晒干的蚕衣吗?就在这里,脚下,昔日里华盖凤辇,车水马龙,皇家男女曾在这里嬉戏;一个个皇妃贵嫔,在成群宫女的簇拥下从这里擦肩而过,浅笑斜眉的后面个个暗里藏刀,心怀叵测。高高在上的皇帝恩威并施,诚惶诚恐的文臣武将位列两班,小心翼翼的宫娥太监卑躬屈膝……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块砖,都书写着多少惊心动魄的、可歌可泣的、阴暗残忍的、悲戚悲壮的故事?那一天,有个背着“罗锅”叫做刘墉的人被乾隆轰出了早朝大殿,就在这汉白玉石桥上,气得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脱下朝靴,重重的甩到金銮殿的大门前,他的骂声透过历史的苍穹,仍然空廓而响亮。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后来的执着者还在数百年后为了票房倒追着时光,隔着历史的高墙穿越,狗尾续貂地上演着时序错乱的皇家秘史与深宫情仇。
空荡荡的万千屋宇,毫无生气的默默矗立着。我几乎没怎么转,任凭游人穿梭往来,拍照,嬉笑,走累了,殿旁的长廊前席地而坐。他们来做什么?我又为何而来?游人往来如梭,我看到的却只有满眼的衰败。灰土灰砖的地面,千百万亿人从这里踏过。硕大坚实的殿前廊柱,慵懒的瞅着这些过客。柱子、窗框上的朱色油漆已渐渐剥落。空旷旷的故宫,千殿萧索,万屋寂寞。我也曾经挤上坤宁宫的门口往里窥探,不见绣榻床几的富丽堂皇,只有一张布垫、两张木椅,布满灰尘,简陋、凌乱地堆在那里。这就是当年的皇后生活?当然,也有可能这么贵重的物品早已搬走,但还是疑惑,这空荡荡的屋子有什么好参观的?
时间真是个说笑的能手。百来年的光景,时空逆转,乾坤挪移,现在的普通市民,哪个家的环境不胜过这三宫六院?哪个女人的生活不好过这些贵妃国母?再过一百年,我们的子孙又是怎样一番光景的生活?
不少照相摊主一直在吆喝:“拍照了,10元一张,2分钟出相。”我没拍过一张照片,就是手机都没拿出来过。本来想去珍宝馆,看看中国历代的文物珍藏。可自从踏入皇宫大院那一刻起,莫名其妙的什么兴趣也提不起来。午门墙内,正有工人搭着高架在维修或者扩建,后宫左右,都看得出新建的屋舍檐廊,有的用作厕所,有的改为商店。虽然格式、颜色努力在与原建筑和谐,但是,不用专家,我们也看得出明显的痕迹。店铺的工作人员正热情的向游客兜售各种纪念品。我心里堵得像塞满了棉花。心绪懒懒的,步履散散地向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本来很小,小小的御花园秀石迭砌、古木密集,楼阁亭榭、相互掩映。千年古松,百年翠柏,老幽深静,大多都已承受不起自己的身躯。仿佛看惯了人间百态,朝代更迭,早已厌倦,终于想躺下来歇息了。工作人员在园内树起钢管铁架,左斜右拉,撑起它们早已老朽的主干枝桠。于是,过道更窄了,游人更挤了。
夕阳开始西下,仍旧炽热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斜穿过墙头。唐人张若虚曾在春江边咏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千古绝句啊!不管是春江还是深宫,这东升西落的日头,这千年不倒的老松,年年复年年,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却更迭不已。短短的18个字,写尽了人间多少沧桑!
突然间,有些后悔了。后悔来到这里。故宫也只是一堆遗留的僵硬文明,永远消逝的却是曾经灵动的生命。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为什么不是对时间长河的文明产生兴趣,而是对历史遗留的痕迹这么兴味盎然?为什么这么多的学者、史家仍然对秦陵汗墓苦苦纠缠?眼前的这些人,是对逝去的王朝生活好奇?还是虚荣到可以回到老家炫耀吹嘘?可是,我敢确定,故宫已经厌倦。据统计显示,暑假7月1日到17日,半个月间,故宫游客超过121万余人次,周六周日,日流量就达8万人次。这么多双脚,这么日夜不息的穿行,即便15层的地基,天长日久,也能夯下无数个厘米。如果旺季,排山倒海的涌来,宫殿大小宫门一起开放,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故宫还能维持多久?会不会也有如御花园的老松一般,终有倒下的一天?
如果某一天,故宫轰然不在了,历史又是怎样的一笔?
余秋雨说,“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的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藏在坟墓。于是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其实,坟墓也不安全。民间有盗墓高手,官方有考古专家。而且,我还觉得,中国是人太多了,太贪了,太穷了,以致滋生出种种事端。现在呢,又是太富了。香格里拉、坝美,无论怎样原始的角落,都能被开发出来,而且游人如织。我常常会记起一段描述:公元366年那一天,乐樽和尚云游到三危山,手拄锡杖,浑身沐浴着烈烈金光,双膝跪地,朗声发愿,要在这里筑窟造像。于是,莫高窟的石壁上,常年响起了铁锤石斧的叮叮当当。无数代艺术家的艰苦遗留,又吸引着无数朝圣者深一脚、浅一脚地长途跋涉,在茫茫沙原上留下了一路的寂寞。宁波有座著名的私家藏书楼叫天一阁。一个明朝嘉靖年间的地方官范钦,颠簸九州,倾其一生不为升官,只为藏书。并且让自己的这种文化良知“变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家族遗传”,并使之成为“一场绵延数百年的苦役”。封建时代,还有无数人在为历史的留存崎岖一生,或者寂寞一生,成就了无数极端艰难、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而现代,欲望都市,却泯灭了大众的文化良知。
今天,在中央11台无意看到一句广告词:“我们每天都在推倒一堆历史遗迹,建立起一座座现代小区……”后面的我没记住,但在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中记住了一句:“我们人类……总是不停地自我耗损,又不断地为耗损而再耗损!”我就是佩服余秋雨,他的眼光总是这么超前锐利而入木三分。文物,环境,资源,生态,哪一样不是这样,先是肆意的耗损,尔后又为弥补耗损花上高昂的代价再耗损!
我们终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在历史面前,我们太渺小,太短暂。很快,我们都会成为历史的灰尘,而这些,矗立的辉煌文明,也将成为我们手中的灰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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