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盛夏。晨起,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天地间便弥漫开无形的热气,当太阳如金色的轮子轰隆隆地滚过来,直滚到人们的头顶上时,天地间仿佛是金光闪闪的。热浪袭来,路旁的桐树叶子被晒得奄奄一息,就连树荫下的玉米叶子也被晒得拧成一股绳;平日里,那几条撒欢打滚的狗无精打采地卧在树荫下,不断吐着长舌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停止了,好像世间的一切植物、动物都无法抵挡这无形热浪的袭击似的,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头。工厂门口的大路上,行人很少,即使偶遇三两个路人,也是匆匆忙忙的样子,仿佛在炙热的阳光下待久了,会立刻燃烧似的。
此刻正值午后休息时间,这也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一道孤独的身影闪现在工厂的院子里,他正在忙着赶手里的活。在炙热的阳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很单薄,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汗水汩汩流淌,湿了衣襟,后背已被打湿一大片,一圈白花花的盐印如同一幅精美的图画印在汗衫上。天气很热,他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尽管如此,依然阻挡不了他的勤劳。
他就是稳稳。
稳稳是公司几百号人里最勤奋的人,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干活也最卖力。用工友们的玩笑话说,稳稳是不缺觉的人。他每天加班干活到凌晨时刻,短暂的休息,第二天,太阳还没露出鱼肚白,他已经在车间里开始忙活起来。工厂很忙,好像总有永远干不完的活等着,稳稳也一直在努力地干,甚至在短暂的梦里都在干。在工厂里,除去吃饭、睡觉之类必须的生活时间外,只要看到稳稳的身影,他都在干活,不论是什么样的季节,即使是热浪滚滚的盛夏以及冰冻三尺的寒冬,也不例外。稳稳干活很卖力,也很积极,只要是领导安排的,他总会及时干好,而且保证质量绝对过关。他也是个永远闲不住的人,而且干活很利索,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任务便完成了。有时候,他不断要活干,搞得领导都非常的不好意思。没活干的时候,稳稳很难受,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生活一下子变得暗淡了许多;只要一接到活,他又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如同生活又立刻变得阳光起来。
看完稳稳手里干的活儿,再看稳稳这个人,只要是初次见面,通常会有很大的疑问。他干活很仔细,干出来的活也很漂亮,但是他本人却是个极其邋遢的人。稳稳时常是胡子邋遢,满脸、满手都是污垢,全身上下的衣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真不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如何生活的?虽然他邋遢至极,但是他的生活里却从来没有烦恼,好像人世间的忧愁和苦闷永远和他绝缘似的。不管是谁,只要看到身上一小块的污垢,便会立即清理,但是稳稳却不理会这些,任由那些污垢陪伴在他的人生里,他的人生也没有受到那些不愉快的污垢的影响。
稳稳这样乐观的性格是一个很大的谜团,这是与正常人思维不符的逻辑,与他的性格相比,他的一切都是谜团。他是怎么来的,他的家是哪里的,他之前的生活又是怎样的?这些谜团至今也没有解开,没人知道,更没人去问他,因为他时常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导致愿意和他相处的工友很少很少。
在工友们的眼里,稳稳是个另类,但是他却过得很开心,他的乐观没有受到世俗观念的影响,他始终是快乐的。稳稳来公司已经有些年头了,我已经记不清他究竟是哪一年来的,甚至是哪个季节,我也早已没了印象。但是第一次的相遇,我却记得很清楚。
工作不是很忙的时候,我喜欢到生产车间去感受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进而感受劳动带来的乐趣。有时,我也会去生产车间支援一线。对于车间的每位工友,我都感觉很友好。他们是直接创造价值的人,没有他们的辛苦劳动,公司就没有收益;而像我这样不参与直接生产的人,我每月拿到的薪水都是他们辛苦劳动产生的价值。对于每一位工友,我都是要感恩戴德的。公司有六个生产车间,按照离厂区大门的距离,由近及远,分别为包装、焊接、锻造、铸造、机加、热镀车间,我通常是按照由远及近的方式逐个观摩,遇到友好的工友,和他们一一打打招呼,彼此问候问候。
某日,工作不是很忙,我照例去各个车间转悠。那段时间,公司的订单很多,每个车间都是热火朝天的样子,我穿梭于忙忙碌碌的工友中,顿时,对我的空闲感到很愧疚。我满怀感激看着每一位正在忙碌的工友,在心里,不断对他们的辛勤劳动致谢。
“领导,抽支烟。”耳边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候,我转身一瞧,只见一位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我的身旁。一股酸涩的味道传来,对于这种气味,我倒没觉得有多么的难闻。在各种机床运转的车间里,工友身上的臭汗味和机器厚重的机油味相比,逊色了好多。我仔细打量了眼前的新工友,只见他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头发如同一堆杂草胡乱长在脑袋上,乱糟糟的头发丛中还有几根干草;满脸黑乎乎的,不知是脸色本来就黑,还是那些黑乎乎的油污染在了脸上;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里,鼻子底下、下巴处都是胡子邋遢;上衣黑一块、紫一块的,一只袖子也短了一截,留下一圈毛茸茸的线头;下身也是各种颜色汇集在一起,早已看不清裤子的本色,裤腿被烫了好几个烟洞;脚上一双黄胶鞋,鞋子是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我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我不抽烟,也不是领导。”可不知是怎么了,在我的三番五次友好拒绝下,他依然不屈不挠地给我递烟,无形的怒火从心中立刻燃起,我大声喝道:“都给你说了,我不吸烟;再说,这是上班时间,你再不好好干活,我会给你们领导说你偷懒。”他一听到这里,迅速将手里的烟收了回去,转身开始干活。他很紧张,手不停在抖,而且不时偷偷抬头瞥我一眼,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小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稳稳,感觉咋样?”身后的工友开始议论起来。原来他叫稳稳,这名字也真逗啊,我在心里如是想道。
也许,在稳稳的眼里,我每次去车间的时候,都不用干活,他认为我是领导,因而,他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那些硬装出来的恭敬有些别扭。每每看到这些,我都感觉到无比的滑稽可笑,然而又隐隐觉得有些难过。人,生来平等,对于公司的每个员工,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因而每个人都是同等重要的;但现实中却并非如此。就如稳稳那样的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但总有人时时欺负他。
某日,公司新发了工作服,下班后,同事们都是整齐着装,焕然一新的样子,唯有稳稳还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显得尤其特别。我悄悄打听了,原来稳稳的新工作服突然不见了,不用说,肯定是被旁人顺走了。只是这种事根本无法大动干戈查起,这类事已发生多次。不是稳稳的劳保鞋无故丢了,就是稳稳的劳保用品突然无故凭空消失了,好像生活已经造就了稳稳早已养成了丢东西的习惯。稳稳没有新工作服,依然穿着之前脏兮兮的旧衣裳,他也没有劳保鞋,只好穿上那双黄胶鞋。不知已过了多久,他还是之前来时的装扮,我看了心底莫名的酸痛。在公司待了多年,我有穿不完的工作服,也有用不完的劳保用品,我将在柜子里封存许久的所有工作服、劳保用品全部翻腾出来,一并装起来,拜托车间年长的工友转交给稳稳。
过了几日,我再次看到稳稳的时候,他已经将我送给他的新衣裳穿上了,显得很有精神。脚穿劳保鞋,走起路来,也很有范。我笑着对他说:“今天换新装扮了,人也年轻了。”稳稳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在忙着手里的活。
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稳稳也成了公司的老人,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只是他的个人形象依然没有丝毫的改观。头发、胡子邋遢,身上找不出干净的地方,裤腿时常是处处烟洞,鞋子也总是耷拉在脚上。对此,大家也都很郁闷。但是,稳稳却毫不在乎,他很快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邋遢而变得难过,笑容依然时时洋溢在他的面庞。
稳稳的身世比他的形象还要特别,过去了好几年,也没见稳稳回过一次家。逢年过节,同事们都陆续回家了,只有稳稳和空旷的厂房以及那些机器坚守在一起。他的心里会不会孤单呢?我们不知,也无法打探。即便如此,他的人生里好像从来没有忧愁似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好像他真的没有心情沮丧的时候。或许,这是苍天对他的特别恩赐吧。
稳稳以他的勤劳、忠厚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在公司组织的“年度先进工作者”选拔中,工友们齐心一致,汇报相关负责人推选稳稳为年度先进工作者之一。主管此事的副总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直接笑了。他说,别胡闹,这是公司的年度大事。工友们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大家没有瞎闹,现在说的就是正事。工友们将稳稳几年来的具体工作表现全部告诉他,他沉默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年度表彰大会如期举行,这是公司一年里的最大喜事,那天的稳稳最高兴,这是他几年里最高兴的时刻。那天的他还是一副头发、胡子邋遢的模样,只是手脚比平常干净了许多,身上的衣裳也是稍微能干净点,稳稳和站在主席台上的其他先进工作者相比,显得很另类、很特别。大家一眼能看到他,因为他的样子最为滑稽,他的笑也最为灿烂。稳稳的名字被总经理念到时,同事们都没有笑,纷纷站起身,为他鼓起了最热烈的掌声。一波又一波的掌声陆续响起,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强有力的声浪冲破了屋顶,飘荡在广袤的天际中。
稳稳笑了,他笑得很开心、很甜蜜,那一刻的笑容是几年里最灿烂的笑容。掌声不断,欢呼声连绵起伏,稳稳的眼角留下了两行热泪。那是激动的泪水,也是感谢同仁们对他一致认可的热泪。我坐在主席台前,看到了神奇的一幕,一道耀眼的金光将他笼罩起来,金光里的他很英俊、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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