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门有些老旧了,它撑着吱呀作响的身子撒下碎片的铁屑,铁屑在空气中划下褐红的痕迹,很快就淹没在了灰尘和和昏暗灯光里。
这灯也是老旧的,滋滋作响的灯泡上裹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有些许破碎的玻璃内部熔着漆黑的钨丝,它断断续续地朝这狭小的空间里送来暗红色的微光。
我在灯的拉绳处僵硬的伸着我的手,它握住油渍斑斑的黄色棉线拉绳的周围仿佛握住了空气。我皱眉抽了抽鼻子,用力吸气呼气,为了防止我的过敏性鼻炎发作,我始终站在那蓝色油漆剥落的铁门口。
这杂屋是和别人家的杂屋合在一起的,空间狭小低矮,我微微弓着腰感觉小腿肚在颤抖。
我想我一定是在等什么东西,或者,等什么人。我保持皱着眉头的模样费力地思考着,真遗憾,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听见被我高大的影子遮挡起来,连今人昏昏欲睡的淡红灯光都无法照亮的空间内部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黑暗之中一片粘稠。
与之在我头脑里膨胀开的,还有一些东西。
记忆总是比人的本能反应要更早一步到来,我想它是对的。
第一次进到仓库里时,我不过八九岁。那时的光景已经很是模糊,我隐约记得有人将我激怒,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无从可知。
于是发怒的我朝平时根本不敢随大人进入的仓库夺门而入,没错,夺门而入。刚出来的奶奶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我便将巨响塞入她张大的嘴巴里。
当我转头时,我便看到被废布料裹住的看不出原样的堆积成山的杂物之间走出了人。
准确来说,一群人,大概是那么七八个,我看这架势有些被吓到,咽下喉间的唾沫打着我的小算盘,刚进来,可不能就这么出去。
“喂,你们是谁啊,为什么随便进出别人家的杂屋?要玩快些出去。”
为首的是个比我大了不少的男生,仓库里有扇小窗,破烂的纱窗蒙在里头,外头的玻璃上糊着的报纸早已经被撕下,此时太阳斜斜地投了进来,在防盗窗上被狠狠切开,留下宽宽窄窄的斜条贴在这群人的身上,我看清了他的脸,但是不过片刻立马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什么随便进出?我们一直就在这里。你不要随便污别人,知道怎么讲礼貌吗?”
他的声音也很大,我怕外头有人听见,连忙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
现在我数清楚了,一共有七个人,有一对双胞胎男孩,两个女孩,两个男孩,算上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共待了七个人。
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把身体藏匿在那些密集堆积起来的杂物间的,他们叽叽喳喳地小声交谈着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见。
“你说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是的。”又是那个为首的男孩子。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分散性的,我看向有些腐朽的木制书柜,翻了翻生了蛛网和白色小虫的书页,已经默认了自己家的仓库里住了很多房客的“事实”,仿佛在这脏乱的地方连床都没有住着并不足以为奇。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被拽出了仓库。
此时我已经和房间里的那些孩子们打成了一片,我说许多的故事,讲许多的话。他们听得兴致勃勃,有时还会有人来摸摸我的头或是捏捏我的脸。
“明天见!”我这么对他们说,又奇怪于爸爸为什么对那些孩子熟视无睹。
就如同我奇怪于看见被楼道处的灯光拉得老长的影子孤零零地垂在仓库还未合上门的地面上一样。
那之后,妈妈怀中孕育了五个多月的小生命结束了他的旅程。
我是在第七次从仓库里与他们挥手告别后从妈妈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妈妈的脸色非常不好,像漆了涂料的墙,她跟我说完这些要我别太在意就匆匆睡下了,我呆在我写作文的矮桌前剥着铅笔的木屑,有些茫然又有些失措。
窗外的月光真亮啊,又白又刺眼。我朝窗外望下去,不知道楼下漆黑的小屋里他们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月光照耀下几乎将一切染上莹白。
感受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直躲在仓库最角落里的老二站在我身后,他揉乱我的头发:“你不开心吗?”我也不想追问他是怎么来的,索性埋首扔下不成型的铅笔:“……你说那个小宝宝该去哪里呢?”
他坐下来,似乎想要抱一抱我,但是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去:“去她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只觉得眼眶中漫着一片水雾。
朦胧着不真切,我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第二天我交上去的作文被打了鲜红的红旗和五个五角星发了下来,还被当成范本在全班朗读。
我有些受宠若惊的看着批着龙飞凤舞的100。那里公公整整地用铅笔写着“我的梦想是能够走到远方。”
大人们说人生不止苟且。
我似乎和他们对上号了。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和我待在一起。上学他就在操场上溜达,放学就和我一起回家,他曾试图和我的同学搭话,可惜没人搭理他,除了我。
我递给他果粒橙,他摇摇头,到了仓库里面,我才发现,又来了一个女孩子,巴掌大的脸咪咪眼看见了我兴高采烈的叫“姐姐”,叫得我心花怒放。
「青春的身影正在晃动,它把重要的命题交到我手上。这时,未知的恐惧和不安,开始了生死之战。」
我离开这个地方已经有了些年头,再次进入时我已步入青春期。
青春期,多么朝气蓬勃的名词。带着难熬的日子和不安定的因素还有躁动的心思在时光里慢慢长成巨大的藤蔓,纠缠住我健康强壮的心脏。
我再次回来,打开仓库的门,昔日里顺滑的锁孔已经有了难以转动的别扭声响,我费力地推开,余光缓慢地从水泥地上抬起来,忐忑的心情一瞬间从整个大脑褪去。
然后我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你们还在这里啊。”
我的烦恼越来越多,从数学不及格被打得满脸流血这样的大事到被某同学用我自认为是异样的目光看了一下一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出动集体智慧也没法全部解决,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惋惜成长给我打下的烙印,深切的疼痛我却恍若不知。
而我就会瘪着嘴巴玩手机,不再理会他们嚷嚷着要我讲故事。
“聊聊你爸妈嘛。”
“我们好久没听过他们的状况了。”
“我爸妈?别提了,我可不想在这儿也弄得糟心。”
“……哦。”于是话题终结,我继续玩手机,他们在时间的夹缝里扯着废布料,堆积的杂物越来越多了,他们会把散乱的杂物都清好,然后和我说再见。
当时归来的喜悦如烟一般散去。
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带上了眼镜,厚厚的镜片里有几圈几圈的螺纹。
可是我发觉我越来越看不清他们的脸,耳朵似乎也出了些问题,我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尽管我特意去做了检查,但是依旧毫无头绪。
最后一次的会面,我哭得稀里哗啦,原因是因为没有考上心仪的高中。后知后觉开始后悔之前的三年,叛逆和不谙世事让家里的钱打了水漂。他们沉默地站在我周围,没有人出声。
我抽噎着,与其说是歇斯里底,倒不如说是我在等待着他们习惯性的安慰与放纵。
有人在摸我的头,有人在擦拭我的眼泪,有人牵我的手,这都是安慰小小孩的方式,可是我闭着眼睛,抽噎又转变成了大哭。
当年的小小孩从美梦中醒来,带着成长烙印的疤痕和缓慢的钝痛。
小小孩梦醒之后,发现已经没有人陪在自己身边。她在迷惑,她在等待,可最后停驻的只有夕阳。
刺眼得和当年的白月光如出一辙。
黎明到来的时刻,我从房里的床上醒来,眼角挂着未干的泪渍。
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好像忘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因为没能达到自己的目标而在难过着。
好像有很多人叫我“妹妹”,其中还混杂着细细软软的“姐姐”。
是哪些人呢?
我就要走了,从这小小的杂物间出发到梦想起源的世界。
我又推开了这扇门。也许是本能的驱使。时光过来又过去,它也慢慢变老了。
时光消磨掉许多青涩的棱角,开着玩笑抹去悲欢,我却不能说他是骗子。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你们说是不是?”
道路延伸至世界,将梦想抽枝发芽。
灰尘和铁锈充斥的房间里,暗红色的灯光忽明忽暗。时光安静的躺在废布料裹住的杂物间,光的粒子在暗处盘旋。
“嗯,真是个好消息。”
我从不去想他们的名字。
也从不刻意回忆他们的脸和声音。
“妈妈有话跟你说。”
“在你之前,我失去了六个孩子,你是第七个。”
“这就是我得病的原因。”
说这话的是母亲下垂的眼睛。
“是吗?我早就知道了哦?”
说这话的,是我微涩的眼角。
泪水突然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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