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故乡的小河
我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四五岁就在水里翻腾嬉戏,像河里的小鱼。我会睁着眼睛在水里潜泳,看那密密的水草,仿佛进了森林。我可以仰面躺在水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白云在天上缓缓地浮动。小河给了我无穷的乐趣,也是我寻摸解馋之物的天然场所。
十个孩子九个馋。家里穷,不过年不过节,不买荤菜。怎么办?下河,扑通!一个猛子扎下去,浮出水面的时候,手里是满满一捧螺蛳。河蚌用脚踩,仰着头,背着手,踩着了,用双脚挟上来。摸蟛蜞要有高超的技术。蛇洞是圆的,洞口干净。蟛蜞的洞是扁的,洞口有光滑细腻的泥。手伸进去,必须把它一把全抓在手里,不使其腾出螯来。有时候,蛇会占据蟛蜞的洞,就像杜鹃占据喜鹊的窝一样。一摸,不好,圆滚滚毛刺刺的,手就像触了电,条件反射似地抽回来。说时迟,那时快,两脚向岸壁一蹬,人就到了河心了。
鱼虾蟛蜞河蚌摸多了,母亲会不高兴,因为它们比丝瓜韭菜需要更多的作料。有时候,我摸了一捧虾,飞快地跑回家,母亲就在小碗里倒些酱油,叫我蘸着生吃,还告诉我,吃活虾好,动作会像虾一样敏捷。
黄梅季节是捉鱼的黄金季节。水田里积满了水,淹没了秧苗,农民挖开堤岸下的暗洞,向河里放水,哗哗哗哗。河里的鳑玓鱼、&&鲦、鲫鱼、鲶鱼、黑鱼,闻声而来,在放水处逆流而上。今天想来,总与产卵之类有关吧。父亲在那里安一个能进不能出的篾编“退笼”,上面盖些草作为伪装,等着那些水族自投罗网。这是一种古老的捕鱼工具,《诗经》里叫“笱”。约半天收获一次,多的时候,可以倒出半桶来。
水稻抽穗的时候,田里干了,那些进了水田的鱼,都跟着水退到水渠里。当水渠里的水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的时候,又是一次好机会。邀约三五同好,拿了铁锹、水桶、篮子,光着脚,啪嗒啪嗒去了。用泥巴截住一段水渠,两三人轮流,把水掏干,竭泽而渔。渠水将干未干的时候,最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大大小小的鱼们虾们,都在迅速缩小的低洼处徒劳地挣扎,企图夺路而逃。此时捕捉,完全是瓮中捉鳖,只是必须提防昂公。这种鱼北京叫嘎鱼,四川叫黄刺丁,样子和鲶鱼相似,大头长须,只是个头小,色黄,背上有一根锥子样的刺,不小心被它刺一下,就是大人也会痛得哭出声来。据美食家汪曾祺老先生说,他的家乡高邮叫它昂嗤,因为捏住那根刺,它会“昂嗤昂嗤”地叫。昂公宜于炖汤,用文火,汤如牛奶,那味道,比鲫鱼汤有过之而无不及。 发大水的年份,是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白茫茫汪洋一片,不复有路,不复有田,也不复
有河。鱼在床前游动,大人们在打谷场上拉网,那种刺激,远胜于过年。有一年,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条尺把长的鲶鱼来不及跟着水撤退,钻在灶孔的稻草灰里,被母亲捕获。我问,明年还会发水吗?母亲说:“你还盼发水!田里秧都淹死了!”
天冷的时候,不能下水,只能在岸上钓。乡下孩子钓鱼,哪有那么豪华的设备?找一根结实的线,再把一根绣花针在油灯上烤弯了,拴在线头上就成了一副渔具,团成一团,放在口袋里。走到石桥边,找根树棍,随便在桑树地里挖两下,捡一条蚯蚓,套在钩上,顺着石桥墩放下去。水下石头缝里有土婆,深灰色,大头阔嘴,苏北人叫虎头鲨,苏州人叫塘鳢鱼,肉质嫩而鲜,尤其是它们脸上两块豆瓣肉。据说南宋宫廷里只吃这两块肉,尽管半壁江山在金人手里。油菜花开盛的时候,土婆最肥,叫做菜花土婆。它们躲在石头缝里,一旦发现猎物,会像子弹一样冲出来,像《水浒传》中剪径的强人。它们勇猛有余而智力不足,看见有虫子在石缝外头晃动,冲出来就是一口,发觉不对劲儿,为时已晚。
苏北的农民秋后就过长江了,帮江南农家挖河泥,作肥料,这家完了去那家,干一冬天。男人在船头用一把老虎钳似的网,挟河床上的淤泥,女人在船艄摇橹,小孩被拴在甲板上。藏在河底过冬的小鱼小虾,常常被夹上来,与河泥一起跌入船舱。女人右手扶橹,左手拿起一个长柄网兜,兜住了鱼虾,往小桶里轻轻一磕。他们和雇主之间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总把副产品拿上岸来,交给雇主。过冬的鱼虾特别鲜。
江南河渠里的野生小鱼虾,既无任何污染,又非人工催肥,白水一煮,略放点盐,就鲜美可口。吃的时候倒还不觉得特别,大享受在吃过之后,嘴里那种醇厚的余韵,半日不散。 离家四十多年,我吃过许许多多别的鱼,有的还很名贵,如长江里的刀鱼、鲥鱼,大西洋的鲑鱼,印度洋的石斑鱼,太平洋的鲈鱼,里海的白鱼,澳大利亚的鳕鱼和青边鲍鱼,但在我的感觉里,竟然没有一种能够和江南河渠里的小杂鱼一比高低的。
人有时候很像鸟。鸟外出觅食,傍晚就回到巢里。近年来,我常常梦见江南小河里那永远长不大的鳑玓鱼,指头面子那么大,扁肚子的两侧泛着金色,它们在墨绿色的水草里游动,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像神仙在水里撒了一把金币。
当我终于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稻田,没有了水渠。厂房建在我记忆中的田野里,高速公路在我昔日竭
泽而渔的地方通过,不尽的汽车流,像旋风一样吼叫着。小河还在,却已经像一个被遗弃的垂暮老人。灌溉、航运、洗涤和提供饮用水的功能都没有了,没有人重视它,疏浚它,养护它,渐渐地,淤积了,萎缩了。河边堆满了垃圾,加上水质污染,再也没有鳑玓鱼的金光,也没有墨绿色的水草。
故乡已经不是我梦里的故乡。忽然想起了贾岛的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思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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