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学如何向科幻文学借鉴?我发现,这不单是个理念问题,更多的是门径和方法问题。
今年初有位硕士研究生因为写刘慈欣的毕业论文,来跟我讨论。她的论文有一章是写刘慈欣获得雨果奖的重要意义,被导师认定太过空泛而否决了。答辩临近,她很着急。我建议她从科幻构建的角度剖析刘慈欣作品中的科幻构思,但是她因为不具备理科知识,无从下手。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刘慈欣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分类,再分别进行阐述。这基本还是沿用传统文学的评论方法,对于科幻文学来说,有些避重就轻,没有抓住关键点。这就是说,没有足够的工具,无法找到解读科幻文学的门径。
出现这样的状况,我觉得要追溯到高中的文理分科。让我这个爱好文学的理科生回头看,我极不赞成过早的文理分科,它造成了理科生人文素养的缺失,文科生科学基础的不足。经常看到理工科技术男写的工作报告,词语搭配奇怪,文法半通不通,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使用自己的母语?那些在美国留学的大学生,即便专业是数学,但在前两年写作也是必修课,必须以一周一篇的频次提交作文,交迟了会影响最终学分。而且国内生和国际生都是如此。
从《三体》的阅读也能清晰地看到文理之间的界限。理科生普遍认为《三体》才是真正的文学,文科生则在叫喊,读了十页就读不下去了。因为文化、教育的原因,在中国文理之间的界限已经太过分明,被过分强调了。
从文科到理科的界限是不是难以跨越呢?文史哲这一类社会科学通过阅读可以入门,自然科学相对来说困难些。但是有些作家已经在做着尝试。比如作家阿来,他在《科幻世界》担任主编的那些年,是科幻发展最蓬勃的时期,同刘慈欣的创作成长有很大的交集。我曾问过刘慈欣,阿来对科幻的影响是怎样的?刘慈欣说,阿来曾经试图使《科幻世界》更文学化一些,但这种影响并没有延续下来。感觉中他是一个眼界开阔的作家,思想很大气。为了适应《科幻世界》的工作,他曾经用了大量的时间恶补科学知识,看《时间简史》,也看《细胞,生命的礼赞》等比较高级的科学传播著作,他同科幻作家很少谈文学,谈的最多的是科学,他对科学中的美学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这样的作家真的很值得赞赏。
另一位是作家毕飞宇,他前些时写了一篇文章《我读〈时间简史〉》。文中用他特有的“毕氏幽默”写道,《时间简史》这本书他读过许多遍,没有一次有收获。他和许多人讨论过这本书,有一句话问得特别多:你读得懂么?得到的回答总是令人欣慰:读不懂。尽管如此,他还在继续读着《时间简史》,他用文学家优美的.笔墨这么描述:“正如我喜爱文学的语言一样,我也喜爱科学的语言。科学的语言在我的眼里始终散发着鬼魅般的光芒,它的组合方式构成了我的巨大障碍,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的背后隐藏着求真的渴望,它的语法结构里有上帝模糊的背影。”
文章末尾他甚至说:“回避难度阅读的人,你很难指望,虽然难度阅读实在也不能给我们什么。”看了这篇文章后,我对毕飞宇的尊敬增加了。在我眼里,他比以前更有专业精神,不只满足和凭借才情,戏谑和不羁只是表面,骨子里是郑重的。
还有一位作家对科学不仅停留在阅读阶段,而是在作品中加以实践,这就是王安忆。她的描述功力了得,对人性、对世事的刻画深邃幽微。但她仍然没有止步。在新作《匿名》中她引入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人类学的视角,描绘的笔力更加开阔深厚。她花了很多笔墨描绘“时间”这么虚无的事物,而且用的是科学的而不是文学的词汇,比如:“过去的时间,也就是记忆,是个锥形的空间。时间被遗忘压缩,压缩成锥尖,挤身过去,汇入整体性的时间,蜕下一张外壳,就是伤心……时间是高密度物质,尤其在回溯中,更多倍的增密,使得思绪变形,脱离原状。”
还有一种常见的比喻是文科化的,就是此意象像彼意象。孙频是个很善于用比喻的青年作家,在她的新作《我看见草木葳蕤》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仿佛这湖边是一处已经被废弃的深宫,这里所有的故事都很潮湿,摸上去都是沁骨的冰凉。天气渐凉,荷花已残了不少,残荷如尸骨一般遍布湖面。几朵没开败的站在水中,太过骄傲了,竟有了兵器的寒凉与冷傲。”
两种风格一比较,就会发现比喻也是有进阶的。它并不单纯是飙想象力,跟认知结构有很大关系。王安忆引入科学词汇后,描述更加精准了,文字增加了理性的力量,小说增加了异质性,质地更加坚实丰厚了,在智性领域的思想能力甚至超过了很多男作家。读完《匿名》,竟然让人产生了只有读刘慈欣科幻作品时才有的那种宇宙感,宏阔、辽远,无边无际。可以说,王安忆拓宽了文字的边界,也拓宽了小说的边界。
不知道王安忆是什么时候补充了理科知识的,这一定是个漫长的积淀过程,也一定是有意识的、自觉的。要知道王安忆求学阶段正遭遇“文革”,正规的学历只是初中。虽然她说过,“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在大学门外完成教养的典范,事实上,倘若我能在学府中度过学习的日子,我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但王安忆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她一直有意识地补充着自己的知识结构,现在可以称得上是学者型的作家。她在《匿名》中使用的科学知识并不超越常识范围,远没有那么高深。这一点类似于科幻作家,他们对科学的了解只是超过普通大众,并不是这一领域的专家。但对于作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前些天听科幻界的人这样说,文学界是最大的科盲群。这种说法令人无可奈何,还没有足够的理由反驳。接近科学没有想象得那么难,通过阅读就能完成,因为有很多普及性的、跨界的著作不断问世。有三本“简史”是公认的经典,不断有人提起。除了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还有两本是肯·威尔伯的《万物简史》和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
毕飞宇说得对,每次读《时间简史》,我感觉都像是从未读过一样。读的时候经常感觉这不是理论物理问题,而是哲学问题。爱因斯坦当然是要被提到的,而且已成为一个形容词,如果谁在某个领域完成整合而成为集大成者,就会被誉为这个领域的“爱因斯坦”。肯·威尔伯就是如此,他是美国的超人本心理学家,他整合了多个领域。《万物简史》探讨的是宇宙从创世大爆炸开始的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的大一统理论,肯·威尔伯称为宇宙的“大精神”。尤瓦尔·赫拉利是新锐历史学家,在《人类简史》中他应用了很多人类学、生物学、基因学的知识。我相信阅读这些著作后,你的世界观会发生位移。 在《时间简史》的结尾,霍金讥讽道,哲学跟不上科学的脚步,将自己的质疑范围缩小到如此程度,难怪哲学家自己都说“哲学余下的任务只是语言分析”。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不想让文学余下的任务只是语言的排列组合,那还是不要让文学离科学太远。有句话这么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科学本身是认识世界的工具,对科学的了解增加了,世界的边界也就拓宽了。文学应该既能深入到幽微的人性,也能探知广阔的世界。在对宇宙的好奇中,不断拓宽自己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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