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念”,它揭示了苏轼那一瞬间的心思。他在寻找往日的朋友。他在搜索知音。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和他一样的心情。不是。很多人都已经沉睡。很多次东坡都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在海南岛,他跟几个“老书生”夜逛儋耳城,回去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酣矣”(《儋耳夜书》)。大家伙儿早睡死过去了。他有一回去庐山,独自到白鹤观游玩,那个地方真好:“长松荫庭,风日清美。”可是,大白天的,“观中人皆阖户昼寝”,全在睡大觉,只留下东坡这个欣欣然的家伙,“我时独游,不逢一士”,“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间”。“独”是东坡的常态,不仅政治上:人家一伙儿依附王安石,一拨儿跟着司马光,独留他一个反对齐刷刷变法,又反对齐刷刷革除新法,而且,他对山水的那份爱,那种看不够欢喜无比痴迷癫狂的性情,也常常是孤独的——觉醒的人们如此之少,能加入狂欢的人们更少!人们多半在沉睡,要么为了无聊厌倦,要么就是在养精蓄锐,准备养足了力气,醒过来两眼如炬,好去争名夺利,获得更多权力和地位。谁会为了“风日清美”而放下中午觉呢?谁会为了上元夜而响应召唤呢?因为经常这样“独”,所以,在这个月夜,苏轼沉吟了,思量了。他要找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来一起尽享这个月夜的大美。因为,这是一个要与他一起“为乐”的人。快乐,这是人生头号大事,岂可随便?胡乱拉来一个无趣之人,岂不糟蹋了这番月色?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想起来的人,要“寻”的人,是张怀民,一个小官,屈居主簿,籍籍无名。我们看东坡之弟苏辙的文章《黄州快哉亭记》,可知张怀民此时也被贬在黄州,但他不以为意,修筑了快哉亭,“自放山水之间”,“将蓬户甕牖,无所不快”,“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在自然中优哉游哉,其乐陶陶。东坡能够“寻”的人,舍其人莫属。“寻”,寻觅。贾岛“寻隐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找一个谈得来的人,山高古幽,云雾迷离,那个人到底在哪里?这趟追寻之旅,翻山越岭,何其难哉!李清照老来孤寂,“寻寻觅觅”,所落的结果便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寻觅而不得, 好凄凉啊!苏轼寻觅的是知音,同道,默契之人。他的“寻”,一点也不简单。“寻张怀民”,看似寻常的句子背后,其实都有着深径通幽、跋山涉水、茫然而求、难以为外人道的心底款曲。 “怀民亦未寝”,这有多么巧,这有多么好!妙趣之人就是这样相通的。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心情,想必,怀民必定也遭逢了“月色入户”的奇美,他也是那“欣然之人”,早已做好了准备?这个“未寝”,写出了心意相通的珍贵。苏东坡,张怀民,他们同在一个月夜,同样不甘心沉沉睡去,睁大着眼睛,等待着一次精神遭遇。
“相与步于中庭”,月中游就此开始。这是神游。“相与”,并着肩,相互默默交流着对月光的感激, 对月色的体会,对月亮的喜爱。想来,真得感谢乌台诗案,要不然,苏轼一个峨眉山人,一个朝廷重臣,怎会千里迢迢来到这荒江郊外的黄州承天寺,与另一个和他一样不求富贵,单是爱极了山水的人——张怀民先生一起赏月?“相与”,了不起的“相与”。唯东坡,无人在那一夜去寻张怀民;唯张怀民,无人能够在那一刻与东坡“相与步于中庭”。
本文来源:http://www.010zaixian.com/wenxue/jichengtiansiyeyou/27819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