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一样见出一种微妙张力。一方面,舒斯特曼自认为是秉承了尼采的传统。收入《生活即审美》的《身体美学和身体/媒体问题》一文中,舒斯特曼大量引用尼采《权力意志》中的文字,认为尼采颠覆了柏拉图,以身体为所有价值的源泉和出发点,不仅为人提供了对世界的基本时空视界,而且还提供了追求愉悦、权力和生活改善的基本动力,进而追求知识的进一步动力。故此,所有德行都有生理的条件;道德判断不过是生理健康或病变的症状;灵魂既不是也不应该是身体活动的主人,因为意识不过是身体的附带产物。3舒斯特曼认为尼采这里是在为今日的个体代言,因为今日世界正在变本加厉被媒体重构和解构。柏拉图视身体为深陷于七情六欲中的无奈累赘,但是今天身体却似乎要比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其余部分更稳定、更持久也更真实。事实上媒体对零碎信息的超载已经无法控制,由此构成巨大的离心力,将意识投入令人头晕目眩的、毫不连贯的碎片信息大潮里。唯有身体,焕然成为一个有机中心,将万事万物聚拢到一体,是为比较媒体字节编织的碎片时间更为持久的有机存在。身体由此呈现为我们最深刻的和最直接的所是,构成当今世俗社会普遍意识的重要部分。
但是另一方面,身体意识同当今世俗社会普遍意识,其实并不如鱼得水交融无间。金衣人世俗社会里经常是落荒而逃的历险记,便是生动例子。就这一方面来说,身体意识更多结缘痛苦的经验。《身体意识》序言中舒斯特曼引《罗马书》中圣保罗的话:“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7:18)”,指出鼓吹身体意识,已成众矢之的,不但认知、道德和心理学,甚至哲学也判定它险象环生。如康德本人虽然对饮食和散步极有讲究,也坚决反对修炼打坐一类身体内省,认为易导致抑郁症和其他疾病。福柯也是例子。在舒斯特曼看来,福柯是身体美学三个层面上最好的实践家,福柯追求身体官能的超强度刺激,以此来冲击制度和理性的压迫。但是物极必反,长此以往,不但快感阈限无穷升高,甚至对于知性美的感受力,也无可救药愈见迟钝。所以说到底,身体意识包括肉体,也包括精神;包括实践,也包括理论。就此而言,《身体意识》“导论”部分开宗明义一段话,可以视为一个概括:
本书探究身体意识的各种形式和层面,以及20世纪哲学尝试在我们经验中解释身体角色时,涉及到的形形色色问题和理论,同时也呼吁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更多关注身体意识。我以强化的身体意识为案例,不光是反驳反对此种意识的流行哲学观点,而且勾勒一个系统的哲学框架,通过它来更好地组合,故而也更有效地成就身体意识、身体培育和身体理解的各种模式。1
由此可见,身体意识终究是有形而上的层面,非单纯为欲望张目可予蔽之。所以不奇怪,舒斯特曼的金衣人历险记,最终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位丹麦艺术家的工作坊里,以金衣人与一尊被哲学家命名为“完美”的少女雕像之间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画上了句号。舒斯特曼这样描述金衣人同完美的不朽情缘:
他最终找到了她,就在走道尽头附近,那几排幽暗的行列里。一如他的想象,她身材不高,娇小玲珑,乳房坚挺。她的裸体姿态自信十足,可是也散发出谦卑的魅力。她为自己那种端庄娴雅的美感到自豪,任由它放射出高雅节制的光彩。这光彩征服了金衣人,他诚惶诚恐,想溜之大吉,好不容易定住脚步,更想一步冲到她身边,又是好不容易收住脚步。他闭上双眼……甚至在将她拥入怀中之前,她的美早就征服他啦。2
根据舒斯特曼的记述,此时摄影师扬都特意隔开距离候在一边,给这对正在紧紧相拥的恋人留出安静私密空间来享受这欣喜若狂时刻。好一阵扬才回过神来,架好三脚架,举起摄影灯,手舞足蹈打出不同灯光效果,于刹那间固定永恒。《金衣人历险记》的封面上,刊出的就是这一奇妙时刻:身着芭蕾紧身衣的舒斯特曼温情脉脉相拥低他半首的完美,鼻尖正对雕像额头,两人一为俯视,一为仰视,惊为天合。金衣人极是怜香惜肉的神情,完美仿佛通体燃烧,又满是仰慕的姿态,可谓哲学联姻艺术的绝妙写照。
舒斯特曼迷恋道家哲学,并引老子“牝常以静胜牡”一语来概括金衣人同完美的收官之作。《金衣人历险记》中作者先后五次引用《老子》,契入叙述契机,令成身体美学理论来源之一脉。如卷首言及金衣人身世信息,便引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埋伏玄机,称倘若有时候金衣人通过舒斯特曼发表意见,后者也无意将他的思想诉诸文字,而且力不从心。是以舒斯特曼自称敬仰中国这位大音希声的哲学家,宁可借出自己无言的躯体,来给金衣人提供方便以作肢体交流,强似他的哲学代言人搜索枯肠,而且言词终究苍白。舒斯特曼的这段似乎是独钟沉默的开场白,应是言中了哲学面对行为有所不能的窘迫。可是反过来看,哲学的有所不能,何曾不是在它如鱼得水的无所不能语言中,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达。身体美学的实践与理论之辨,或许亦可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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