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娘,你坐车吧?娘说,你坐吧,我还是走走暖和!
到家了,父亲正挎了花篓(一种用辣条编的用具)盛了些风干的杨树叶准备喂兔子,见我们回家来,就嘟囔开了:说了几遍了?就是不干!天这么冷,不冻才怪!父亲是嫌妹妹不把晒在山坡上的白菜往菜窖里拿。
“胡萝卜也没有窖起来,非冻不可……说三遍两遍就是不听!”父亲做过教师,做事总像指示他的学生般,学会了颐指气使。
——自己就不能窖上?
其实,不就是挖个土坑把胡萝卜深埋,有什么难干的?
我立刻扛了镢头,在院子后的土地里挖了个大土坑,让小妹帮着窖好胡萝卜,又把白菜收进窖。这时,娘已在锅屋里做熟了饭。
刚吃完,婶家弟弟过来玩。
昏黄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依旧东南西北地扯着,很晚才散。
清晨醒来四点半了,我依旧起来山后的山泉子里挑水。
风,早已停了,天蓝蓝的,下弦月在星宿隐去的光辉里疲乏地眨着茫然的光。
我虽然戴了手套,但手还是被冻的木木的。
西边山梁后的泉,早已有人挑过水,我才刮了半桶。挑回家倒来檐下的水缸里,又急忙奔向东面叫“葛子沟”的那个山泉。
不错,有水!连着挑了两趟,把水缸灌满。
天尚早,四周静悄悄的。院子里趴在草窝里的黑狗惺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蜷在了腿裆里,还用尾巴盖着嘴。堂屋里,电灯亮着,娘早起了,做着针线。
“冷不?”娘问。
“不冷,还有点热哩。”我擦一把额上的汗。
“早起干点活就是好,干点活就不冷了,我都是起来就去磨一簸箕地瓜皮子面,一下子就不冷。”娘说。
是的,记得孩提时,早上醒来,懒懒地躺在被窝里,总听到石磨呜咯呜咯的敲着木格子的窗棂——那是桑椹红紫的晌午布谷鸟鸣唱的声音,或者是石榴开花的日子从天空的一角传来隐隐的呼呼噜噜的雷声……我就在这样的声音里继续做着回笼的梦。梦境里,我在娘的兜起的衣襟里撒娇,暖暖的,是阳光照耀在土地上,青青的秧苗茎藤攀爬的感觉。
后来长大了——听到石磨的呜呜声就再也躺不住。
和母亲一样,早起,而娘总也比我还早起。
哈——我把手放在嘴边,挑水这活热了身子冷了手!
“我去抱点柴禾生火烤。”娘说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出门。
我想起该买煤过冬了。
“娘,咱还得买点煤烧炉子吧?”我问正在生火的娘。
“买,买。我早饭后就去赶集,先逮几只鸡卖了,要这么多鸡也没粮食喂,你看,就只剩下架上这点玉米了!”
娘要包点水饺让我吃了再走,我怕麻烦说:“不用,不用。”
“还是吃点热乎着好走!”
娘说着就动手拾掇木桌,剁白菜拌弄馅子。
父亲这时也起来了,坐在桌边,冻得拢着袖。
水饺不少,我没吃完。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这是三块一,你在学校买点菜。”
“甭用这么多,两块就够。”
“嗯,都拿着吧,写信寄信都得花钱。”
不知道啥时候,父亲知道了我与玲的来往。
父亲从桌子下面摸出酒瓶斟满一杯,就着我未吃完的水饺,滋滋地咂了一口。
我走了,我回学校了。
日头这时升起了,比院墙高出一大截。
黑狗在院子里舒展着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好像也有话要说。
我知道,它在讨厌着那只“你带我躲过村口的黄狗”的黄狗,它一定在梦里赶着长长的夜路,也走过了十八年的忧愁。
有人从山西回来
爹,姐,和我在准备着晚饭——
娘病了,从村子赤脚医生那里打针回来。
“李荣家从山西回家来过年了。”娘一进门就说。“他也去药铺看病,还领回来两个儿,叫什么名字?发财——”
“山西?怎么去的山西?”我纳闷。
“躲计划生育呗!”娘说。“还有仨闺女留在山西了。”
“山西人就是住窑洞么!”父亲担任过地理课,知道黄土高原的形成和泾河、渭河泾渭分明的流向。
“那里的生活相当苦啊!”父亲说。
“他们去了多少年了?”我问。
“十几年了吧。”李荣是父亲教过的学生,父亲不无感慨地说。
“大闺女二十一,还没婆家,人家心眼儿,不把闺女嫁的那么远。”娘说。
“把一个闺女说给弟弟?”姐有点疑惑的问。
“咱家的孩子保准能对得起人家的姑娘!”娘瞅了我一眼,看我越来越眉清目秀的样子说。
我——我——
凭什么啊,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玲,别拿我说事好吧,我的心里很不平。
娘还说,村子里的那个疯汉也在药埔里,说,人家李荣一躲出去就拉巴出来俩儿,发财和发福。
疯汉还说,咱崖下沟里住的那家,怎么就白打,才生俩个闺女就被结了扎,家里被摘走了门扇,还被差点拉倒了房子。
是啊,公社里来人抢他的家时我就站在崖上看热闹,那天在他家的院里院外站了很多人。
知道早晚会来抢,个大的家具(也就一张床、一桌菜厨而已)没地方藏,把一对椅子和一对方杌子还埋在了我家的糠囤里,娘千叮咛万嘱咐谁也不准说出去,而媳妇没来的及跑远,最后,从房子后的白菜窖里把人拽了出来,直接捆了抬到医院里,就像劁猪样拉开白白的肚皮,把输卵管揪出来,一使劲撕出来……
“叫你再浪,还敢再钻进青纱帐!”就那么一下子扯断了前世和过往……
疯汉把结扎手术述说的毛骨悚然——
而娘曾告诉我,我是因为生产队里能奖励一斗小米才在生活最绝望的时候决定生下来的孩子——
我的到来一定能给四处透风的家一个富裕的交代。
人类在被斗转星移雕琢的同时也在自己雕琢着自己。
可是,最终的愿望是什么呢?
从山花烂漫到零落成尘,像一场哈哈哈的笑剧。
——我心爱的玲,多亏早早地回到了她原来的家。她那么娇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生活在这样喜怒无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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